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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扣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我情愿跳舞 作者:亦舒 | 书号:13568 时间:2015/6/17 字数:127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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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可恩骤然惊醒,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口叫:“妈妈。” 陈航被她叫醒,干脆坐起来说话:“可是不舒服?” “不,我很好,身强力壮。” “终于叫妈妈了。” 可恩答:“是,平嫌她罗嗦、封闭、自私、固执,一旦离开她身边,发觉失重,不知所措。” 陈航不出声。 “你呢,”可恩问:“你的母亲呢?” 陈航答:“我没有母亲,只有后母,否则,何用那么早结婚。” 可恩恻然,连忙安慰她:“一切都过去了,将来,你只有越来越好。” 陈航抱着膝头,不出声。 雨渐渐停了。 对面传来人声。 原来是一队村民前来帮忙打扫,他们有他们的办法,先拆掉门槛,把一层黄泥像扫垃圾那样扫走,又用清水冲洗,不消片刻,已把地方整理出来。 最后,用地拖拖干青石地板,房间光洁如昔,他们又安上门槛才走,叫可痘孵啧称奇。 十多个壮丁操作期间,一声不响,像有默契,并不换眼色,工作完毕,静静退出。 可恩说:“我们去收拾课室。” 但是双臂酸软不堪,提不起来。 石农奔过来“课室也都收拾好了。” 只见村民捧来鲜花蔬果,放一张桌子上,并且把那叫小雄的孩子带来。 他们扬声:“请问李老师在吗?” “我?”可恩站出去。 小雄马上朝可恩鞠躬,稚气声音说:“多谢李老师救命之恩。” 他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可恩大腿不放。 可恩笑得下眼泪。 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以外的人流泪。 从前,真是太过自我中心了。 可恩笑说:“我们要上课了,过两年,我教你,好不好?” 他们走了,可恩坐下,忽然觉得神清气朗,再也不想抽烟喝酒,伤悲秋,唉声叹气。 吃过早餐,学生们逐一来课室报到,可恩见了他们,比任何时候都高兴。 “各位早,今天,我们做一个小小测试――” 小学生们不约而同倒一口冷气,对于测验的反应,真是没有国界之分。 可恩笑出声来。 她在黑板上写了十条题目,叫同学们作答。 “黄国雄,你答第一题,林重强,萧志明,雷珍,李容,许兰…” 五分钟后取回答案,只有余霜答错一题,可恩不提名字,只问:“谁会答第七题?” 仍然是余霜举手,这次,她答对了。 可恩十分满意,继续教授实用会话,她假扮游客,问同学:邮局在何处,附近有卫生间吗,咖啡店、电话亭、葯房在什么地方? 重复使用,小学生互相问答,十分热闹。 放学时分,一辆吉普车急疾驶至。 车还没停住,张丹已经跳下车来。 她一见可恩,脸色变得煞白“血!” 可恩连忙安慰她:“不不不,是皮外伤,红葯水――” “发生什么事,你遍体鳞伤,我怎样同李先生待?我一听这边有塌屋事件立即赶过来,你的手提电话为什么不打开?” 抱怨到一半,张丹的电话忽然大响。 她连忙收听“是,是,可恩站在我面前,她没事。”接着,把电话交给可恩手里。 可恩知是父亲,先深深进一口气,然后取饼听筒。 “可恩,这是爸爸,什么地方塌房子?” 可恩笑答:“很远的地方。” “我仍然没找到里母亲,焺同我说,他收到他母亲寄去的明信片,她们在梵蒂冈!到那种地方做什么?” “享受罗马假期。” “梵蒂冈在罗马?” “可怜的爸爸埋头做生意太过吃苦,不如你也告假――” 来不及了,有人在身边催他开会,他挂上电话就走。 张丹听见,十分向往“你去过那小小精致美丽的宗教王国,看过它的宝藏?” “前年随学校出游,走遍欧洲。” “啊。” “一路走一路掉行李,”可恩笑“回到家只剩身上一套衣裳。” 张丹羡地叹口气。 可恩想一想“都是走马看花,不及这次旅游,遭遇特别,永志不忘。” “闲话不说了,我们回去吧。” “还有两个星期,到时,请炯叔来接我。” “我实在不放心。” “张丹,我没有你想象中那般不济。” 身后有一把声音传来:“我可以证明。” 可恩转过身去,原来是陈航。 张丹顿足“我每次来都混身不自然,只觉要茶没茶,要水没水。” 可恩即时斟杯茶出来,双手高举奉献给张丹。 张丹啼笑皆非。 陈航说:“城市人通常不习惯乡镇生活,他们用惯各种电器空调高速运输工具快餐店。” “省时方便。” “可是省下宝贵时间又用来做什么呢?满街瞎逛,酒吧消磨,呆看电视,在网络上一游好几个小时…” 张丹看着陈航。 咦,这女生一张嘴十分厉害,没想到小地方也有人才。 张丹陪笑“我一生都会是城市人,可恩,你怎么说?” 可恩在沉思中听见有人叫她,这样答:“这是一个好题材:城市老鼠与乡村老鼠,各适其适,我明天与同学们讲这个寓言故事。” 张丹气结,陈航笑了。 张丹从吉普车上卸下许多物质,其中一样叫陈航快,那是一箱卫生棉,无论多潇洒不从俗英姿飒的女生都少不了这个。 石农走近“哗,冬菇虾米吃一年都有剩。” 张丹在各处巡视过,又在小簿子上记下一些摘要,这才告辞离去。 石农笑说:“好了,红十字会代表来巡查过了。” 田雨看到一箱箱干粮,问可恩:“可否割爱?“ “不用客气,我愿捐献。” 田雨与石农大喜,马上搬去有需要家庭。 可恩捧着茶,慢慢喝一口。 陈航问:“坚持留下,是为着田雨?” “谁?”可恩一怔“你说谁?” 陈航微笑“你自己都还不知道吧。” “不不,是为我自己,我想接受生活锻炼,田雨?他一大把年纪,他足足有三十岁了吧。” 陈航点头“三十确是人生寿数大限,耄耋,老得不能动不会说。” 可恩尴尬。 “不,他还未到三十,他才廿八,不过,也是一个老汉。” 可恩笑出声来。 陈航吁出一口气“年轻真好。” “你是想说幼稚最好吧。”可恩伸手去推她。 “啊,动手了,怕这是城市人恶习惯。” 她们笑作一团。 石农回来看见说:“可恩不但胖了壮了,笑容也多了。” 他找工具。 陈航问:“干什么?” “学校漏水,需修补屋顶。” “一起去。” “可恩,你休息。” 可恩不理他,拎起水桶就走。 走近学校,他们四人如有默契,分工合作。 自然,可恩的手脚最钝,敲钉子打到自己的手,又拿不牢瓦片,摔下打破,但是她勇于学习,挥着汗,出一分力。 天晴了,万里无云,真不能想象,早廿四小时,老天才倒下尺多雨水,引起洪水暴涨。 在城市里,纵使下雨落雹,也隔着一个距离,人们自一个冷气间走到另外一个冷气间,当中有轿车代步,人力似乎已经征服了大自然威力,但在乡间,又是另外一件事。 中途歇息,陈航斟出茶水,对可痘肺呶嘴说:“把这个给老汉。” 可恩却不介意,一看,是老好厨子做的绿豆沙,连忙把大碗的给田雨。 石农轻轻问女友:“他俩冰释误会?” 陈航答:“经过那么多,自然有默契。” 石农问:“我同你呢?” 陈航不出声。 “我们结婚吧。” 陈航笑“什么都没有,怎样结婚?” “有相亲相爱的一对男女已经足够。” 陈航问身旁的可恩:“可以结婚吗?” 可恩大力点头“可以。” 田雨也加入:“绝对可以。” 陈航想一想“既然大家都说可以,我也觉得主意不坏。” 这等于是答应了,可恩高兴得拍起手来。 田雨笑说:“我去通知镇长,叫他证婚,还有,我愿做证人。” “叫厨子做一桌好菜。” “恭喜恭喜。” 石农把陈航紧紧拥在怀中。 可恩一整天都笑嘻嘻。 屋顶修补妥当,他们准备办喜事。 厨子写了十道菜,让可恩过目,可恩加上红烧大黄鱼及焖蹄膀,但是乡长来了,开心得咧开嘴,坚持由所有家长合请两位老师。 “什么都不用心,我们来办事。” 本来不想铺张,结果百多位人客。 当晚张灯结彩,石农与陈航仍然穿着平时衣裳,在证书上签下大名。 可恩在一旁观礼,感动得鼻子发酸。 可恩去过许多婚礼,她觉得这是最华丽的一个。 整晚她担任摄影师,忙个不停。 田雨把好吃的菜盛在大碗里,让可恩有空就吃上一口。 最后拍摄大合照,可恩站在梯子上,把每个人拍进去。 散会后可恩在操场静坐。 陈航在她身边剥橘子,水果清香,招来昆虫。 忽然一闪一闪,好几只明亮的小灯泡浮游到眼前,城市长大的可恩一时不知那是什么,只觉有趣。 电光石火之间,她想起书本中读过的萤火虫“哎呀,原来是这样亮。” 陈航比她有文化得多,她轻轻:“轻罗小扇扑萤,坐看牛郎织女星。” 那边石农叫她。 “喊你呢,石太太。” 陈航走开,可恩继续欣赏萤,天边渐渐亮起,萤火渐渐失,终于,它们飞入草丛,消失无踪。 可恩抬起头,心底明澄一片。 她知道将来要做些什么了。 暑期后她会回到学校,她会读教育文凭,预备教书。 不,她不要教北美洲富庶省份那些娇纵的学生:呵我无心向学是因为教育制度不够完善,我功课欠佳是因为父母离异,我年年不及格是因为社会风气太坏,还有:朋友不了解我、教科书太深、老师太严、妈妈做的早餐不好吃,我的遗传欠佳… 可恩要教懂得感恩的学生。 她听说在遥远的乡村里,学生每来回走十多里路才能到学校,没有纸笔,功课生字写在沙地上,黑板是一扇破门…他们这样诚心愿为学识付出牺牲。 她要教那种学生。 “咦,你在这里,是早起,抑或迟睡?” 可恩转过头去,看见田雨神清气朗的站在她面前,她想起陈航叫他老汉,不嘻笑。 “告诉我,为什么名字叫田雨。” 他坐在她身边“我姓田,出生那下雨。” “啊,那么简单。” 他站起来“可有兴趣练太极?” 可恩肃然起敬“请指教。” “你跟着我动作做。” 他俩走到操场中央,可恩凝神跟着田雨做每一个姿势:慢慢抬腿、转身、舞动双臂。 开始心里还有杂念,渐渐全神贯注,只顾运动,她出了一身汗,有点气。 田雨喊停。 可恩笑着道谢。 “你笑容多了。” “因为我开心。” 田雨看着她“那多好,一个人至要紧开心。” “你呢,田雨,你可快乐?” “我正在做我一直想做的事,当然足。” 这时,可恩忽觉疲倦,打个呵欠。 “星期天不用上课,你去休息吧。” 可恩回房,打水淋浴,做杯即冲咖啡,精心在互联网上畅游。 石农敲门进来,问她借手提电脑一用。 稍后,可恩与焺通电邮。 “可有家母消息?你有否到我家拾报纸收信件及淋花?” 焺回答:“妈妈说她与锦姨玩得非常高兴,并且发现,人只需放开怀抱,即时海阔天空,叫你放心。” “妈妈在书房的兰花可好?” “主人不在,兰花忧郁,其中十株已枯萎。” “回来你就知道后果。” “可恩,你一定精神愉快,说话口吻同从前一摸一样。” “不同你说了,出场。” 可恩忽然失去睡意,在网络上读报。 正在看华尔街报评论员写未来一年北美经济报告,忽然听见窗外有扰攘声。 可恩喊一声糟糕。 又是她父亲来騒扰她,三两头来烦,直至每个人都讨厌李可恩为止。 她一边叫苦一边探头出去看。 果然,一辆黑色大房车驶进操场,起一大堆灰沙,车门打开,一个人走下车来。 是张丹,抑或是炯叔? 慢着,两个都不是。 可恩看到一双穿着长靴的腿,咦,是个时髦女。 果然,长腿主人身段苗条,她披长发,戴着墨镜,罩鲜红色外套。 哗,这是谁? 可恩不认识这种人。 可恩放下心来,反正不是找她就好。 她好奇地张望,发觉陈航与石农也探出头来,好奇心人人都有。 陈航低声问可恩:“又是你的朋友?” 可恩理直气壮“当然不是。” “是什么人,什么地方来?” 可恩笑说:“许是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特派人员。” 事不关己,已不劳心。 只见那女朝他们走来。 可恩看清楚了她,自见她厚厚敷着脂粉,但是仍然不失为一个漂亮女子,可惜态度嚣张。 她没好气地问:“田雨在什么地方?” 陈航一怔,找田雨,这是他什么人? 可恩才不会乖乖就范,她笑嘻嘻说:“呀,这位小姐,你忘记了一个魔术字。” 对方吊起眉毛“开什么玩笑,什么魔术字?” 可恩不徐不疾地说:“这里所有小学生都知道,魔术字是‘请’及‘谢谢’。” 那女子光火“谁同你玩,田雨在什么地方?” 这时连好好先生石农都忍不住了,他说:“你且莫大呼小叫,把犬都吓跑,你是田雨什么人?” 女子摘下墨镜,睁大滚圆双眼“我是他子!” 三个人都呆住。 陈航与石农面面相觑。 朝夕相处,一年有余,他俩从来没听说田雨有室有家庭。 陈航连忙朝可恩看去。 只见李可恩小小面孔僵住,再也笑不出来。 可恩一颗心咚一声跌到脚底,拾不回来。 连她自己都诧异了:怎么会有如此奇突反应?人家的子找上门来,与她何关? 可是心不由主,年轻的她忽然沮丧,低头转回房内。 她静静伏在书桌上不出声。 陈航急急跟进来“可恩,我们都不知道这件事,不是刻意瞒你。” 可恩抬起头来“你说什么?我们别理他人私事。” “可恩――” 可恩站起来“我去印明讲义。” 她走到课室去工作。 一边同自己说:李可恩,你怎么了,不干你事,你且做妥自己的工作,还有两个礼拜,大功告成,回家去矣。 这次前来学习,不知体会多少生活真谛,得益非浅,应当庆幸。 越是安慰自己,越是难过,忽然之间,她落下泪来,泪水挂鼻尖。 这时,她听见课室外有脚步声。 一个女子狠狠说:“总算让我找到了你,原来世上除了逃,还有逃夫,你也算够奇突。” “可以静一点吗?” “不可以,我是人,一贯这个模样。” 可恩马上知道这两个是什么人,那是田雨与他的子,她想即时离开课室,可是他们堵着门口,再说,李可恩为什么要逃避他们? 她低头准备讲义。 可是门外那一对不愿走开,继续争吵。 他们叫可恩想起离婚前的父母。 男的用中文分辨,女的却用英语反击。 呵,田雨的子会说音圆腔正的美式英语。 他是骗子,他何用向李可恩请教英文发音。 可恩的头越垂越低。 “我在纽约打工,一份正职夜一份兼职,把收入寄回,供你上清华(!),原以为你毕业后会来与我会合,谁知人影全无,喂,世上还有无天理?” 可恩十分震惊,有这种事? 田雨却说:“钱一早已经连本带息规还,你为什么住我不放?” “你因我得到美国护照。” “假结婚是双方协议,费用你也收妥。” 可恩更觉不可思议。 原来田雨与这女子的关系如此复杂。 啊,男女关系一旦变酸,可以丑陋错综得叫人瞠目,当事人反目成仇,旁人只觉可怕。 一些人不明就里,又没有切身体验,老是不明白:她为何无情,他为甚无义,于是闲言闲语,讽刺几句。 可恩亲眼目睹,父母从相敬如宾有商有量变得势成水火,她知道只需一条导火线。 可恩最怕听男女吵架,她打算从窗口跳出去,以免听得心烦。 可是接着一句话,叫可恩又留下来。 女子问:“谁叫李可恩?“ 可恩一怔,提到她的名字,为什么? “这里两个人,一个又瘦又小,一个长得似南瓜,谁是李可恩?”田雨问:“你为何总是出口伤人?” “因为我愤怒,因为有人告诉我,我的丈夫同这个李可恩出双入对。” “你别诬蔑他人。” “你这样保护她,这件事是真的?” “杨威,你到底想怎样?” 女子叫杨威,竟有如此神气的姓名。 她放软声音:“跟我回纽约,我供你升读硕士,我俩大可从头开始。” 田雨搔头“我的生命,我不会受任何人摆布。” “我已是你子。” “我已委托律师代办离婚手续,你走吧,别再騒扰我的同事及我的学生。” “田雨――” “我承认错误,过去我作出愚蠢的选择,我为获得护照进行假结婚,更不该接受你的贷款,可以承担的我已全部负责,我不愿再见到你。” 那叫杨威的女子沉默了。 对男女关系没有亲身了解的人总有点天真:一度那样亲密的两个人,一变脸怎会成为陌路? 他们怎样都不会了解,必需要经过才能有所体会吧。 田雨这时说:“杨威,你所认识的田雨,一早已经死了。” 他声音里充满辛酸、苦涩、无奈、唏嘘,是真切的不想再提起往事。 “放开手吧,杨威,你有你的锦绣前程,别再浪费时间。” 那杨威沉默。 了许久,可恩只听见小鸟啾啾声,黄狗在远处吠叫,接着,是汽车引擎声。 杨威扬了威走了。 田雨的过去追了上来,他想再世为人,有人不允许他那样做:你想活下来?你涎着脸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可以! 杨威在田雨同事面前,把他整个底掀出来,从头批判。 杨威的意思是:我活着,你别想活,我不活了,你更不用想活。 这样深切的怒很叫人害怕,他躲到地球另一边的遥远乡镇,也避不过她,她把他近况打探得一清二楚,找上门来。 可恩静静把讲义逐份打钉。 陈航走进来。 “喝碗豆浆。” 可恩点点头。 陈航坐下来“真想不到。” 很明显,她也什么都听见了。 幸亏是星期天,否则,所有的小学生都会被旁听。 “那种女人真叫人害怕。” 可恩不出声。 “可恩,我真长得像南瓜?” 可恩不得不开口:“你很好很舒服很可爱。” “谢谢你,可恩,你也不是又瘦又小。” 可恩却不介意,她捧起讲义。 “可恩――” 可恩说:“还有十天就各奔东西,分道扬镳,陈航,记得把通讯号码给我。” 陈航点点头。 “我想去歇一会儿。” 可恩回到房间,往上一躺,宛如隔世,不唉呀一声。 这个时候若果张丹或炯叔前来要把她带走,她一定抢上车,关上门,马上离开,行李全部丢下。 可是世事往往如此:有路走的时候不想走,想走的时候已无路可走。 她一声不响假寝。 半明半灭间仿佛听见石农夫妇在说她。 “可怜的李可恩…” “十多岁的人经过那许多。” “田雨骗她。” “田雨只是不想提到过去。” “不提即刻意隐瞒,像填写求职申请表:你可有犯罪记录一项,有即有,无即无,一定要答。” “他们才认识两个星期。” “李可恩运气稍差。” “那样年轻――我不会替她担心。” “少年的创伤一世难忘。” “没有那样严重吧。” 可恩坐起来,耳畔的声音消失。 这时,厨子探头进来“可要跟着我去买菜?” 可恩连忙点头。 厨子有一辆三轮车,可恩坐在后座,跟着到市集去,满载而归,跟着,她在厨房帮着做饺子。 那一天她都没再见到田雨。 吃饭的时候他也没有出来。 石农说:“可恩,去叫他。” 可恩假装没听见。 “可恩,去安慰他两句。” 可恩轻轻答:“我不懂得做这种功夫。” 陈航看了丈夫一眼。 她好心把饭菜盛在一只大碗里,拿去给田雨。 回来说:“田雨不在宿舍,他去了何处?” 石农问:“可有留下字条?” “我四处看过,没有留言。” “也许出去采购一些物资。” 石农只管吃饭。 陈航笑说:“你看他埋头苦吃的样子可像农民,城市人都努力节食,可是他对吃的态度却仍然这样严肃。” 石农笑“民以食为天,吃才有力气做事。” 可恩听见他们小夫闲话家常,十分亲昵,有点羡慕。 结婚有结婚好处:两个人名正言顺在一起,不必猜忌,没有怀疑,再也不用花时间精力谈情说爱,刻意讨好,可以琐碎絮絮说些不相干闲事。 案母亲当初结婚时也是这般恩爱吧。 后来,像天地万物,沧海桑田,一切都腐朽变化,只留下一个寂寞的女儿。 陈航说:“可恩,你这次来学习,奉献甚多,却没学到什么。” “不,”可恩答:“我没有提供什么益处给学生,但是却学得流利普通话。” 石农接上去:“还有灾场救人、修补屋顶、跳水煮饭、木板当。” 大家都笑了。 “我当初来这里,头两个星期最难过,”陈航说:“后来,一天比一天快。” 可恩点点头。 石农忽然间问子:“你家人可知我俩已经结婚?” 陈航说:“我改有空才写信。” “现在还写信?” “我永远是写信的人,不但不怕烦,而且用笔与朵云轩信笺,挑最精致纪念邮票贴上寄出。” 可恩微微笑,收拾碗筷,斟出咖啡来。 “可恩,你走的时候吧咖啡粉留下,我们已喝上瘾。” 可恩听见一个瘾字不一怔。 陈航接着看着新婚丈夫“你呢,你可有知会父母?” 石农答:“已经电邮通知他们。” 陈航惊喜:“呵。” 可恩答:“他借我的手提电脑。” “他们怎么说?” 石农轻轻答:“知会家长及亲人,是一种礼仪,他们反应如何,我却并不关心。” 可恩只觉感动。 陈航紧紧握住丈夫的手。 陈航说得对,头两个星期过得很慢,过了中线,时间的步伐忽然增快,一下子就到了告别时候。 接着个多星期,可恩在走廊、课室、操场、饭堂,都碰见田雨,避无可避。 他俩十分大方,可以做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是明显生疏,即使简单对话,眼睛也不看着对方。 说的,全是公事。 最后一天,李可恩老师向学生告辞。 有几个小同学忍不住流泪。 他们议论纷纷。 ――“你明知老师不是大同人,一定会走,哭什么。” “是大同的人也会嫁出去,黄老师去年嫁了人去天津一直没再回来。” 有学生举手“李老师,你是去了就回,还是永远不再回来?” 有一个小女学生听到这个问题,忽然放声大哭。 可恩用英语回答:“永不说永不。” 同学们鼓掌,他们跟着说:“永不说永不。” 告别前两,家长已送来鲜果好菜。 石农笑说:“有酒食,先生食馔,百事弟子服其劳。” 可恩低头无语,这一段日子,她会永志不忘:手掌长出厚茧,手臂练出肌,鼻上晒出雀斑…她像是胎换骨。 最后一个傍晚,陈航把一张书桌抬出操场,铺上白色台布,放好两副碗筷。 可恩奇问:“这时干什么?” “替你饯行。” “为什么只得两双筷子?” “田雨说你没试过他手势,今晚请你赏光。” “我已迟了。” “可恩,何必拒人千里,今朝离别后,何君再来。” “陈航,你说的话,一句是一句,全有道理。” “比你大好几岁,总算没白活。” “吃什么菜?” “不知道,做好了会叫你。” 可恩低头不说话。 “通知家人明早来接你没有?” “他们知道了,明晨七时。” “小鲍主实习完毕,要走了。” “别那样叫我,那是贬词,并非褒奖。” 石农出来叫子:“准备好没有?” 可恩问:“你们去什么地方?” “去蒋老太家帮她写信。” 他们两人各自一辆脚踏车走得影踪全无。 可恩抬起头,看见一轮明月,只差边上一点点,便是全圆。 这时身后有人说:“多谢赏光。” 田雨端着一大盘菜上桌。 可恩说:“劳驾了。” “你已学会华人客套了。” 可恩不出声,看着桌子上的四款冷盘,小小碟,异常精致,恐怕已准备了整。 她尝一片蒜泥白切牛“好手势。” “我做过一年厨房。” 田雨有许多过去,本来,可恩打算一一聆听。 她本身也有些事故,想告诉田雨,现在,都打住了。 她很沉默。 “以茶当酒,敬你一杯。” “不敢当。” 片刻他撤去冷盘,捧上热菜。 可恩在月底下细细品尝,田雨并没有坐下陪她,只在一旁侍侯。 吃甜品的时候,他捧上一瓶雪白荷花,香气扑鼻,又换上热茶给可恩消滞。 可恩觉得前所未有惬意。 这时一朵乌云吹过,遮住月光,可恩仰头,叫声可惜。 田雨忽然进屋,取出一只纱袋,可恩还来不及问是什么,他将袋口一抖,袋里忽然飞出一百数十只小灯泡,啊是萤火虫。 萤火光,绕着可恩身体飞转,可恩像是置身仙境,半晌她才回过神来。 萤飞远,她吃下最后一块桂花糖糕,不落下泪来。 还有比这更华丽的约会吗?她不相信。 像所有的美景良辰一样,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终于田雨说:“再见,李可恩。” wWw.NKo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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