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扣小说网提供完整版伤城记(心慌的周末)全文供书友免费在线阅读
纽扣小说网
纽扣小说网 热门小说 现代文学 玄幻小说 军事小说 综合其它 灵异小说 网游小说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历史小说 仙侠小说 侦探小说
小说排行榜 伦理小说 科幻小说 重生小说 穿越小说 经典名著 竞技小说 武侠小说 幽默笑话 诗歌散文 都市小说 官场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清霜如月 色卻江湖 家里家外 红绿江湖 年后突破 父女情深 乡下舂天 流氓老师 美滟岳母 田野花香 丝袜舅母 女人如雾
纽扣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伤城记(心慌的周末)  作者:亦舒 书号:13342  时间:2015/6/3  字数:14019 
上一章   ‮章四第‬    下一章 ( → )
 祖父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只有他一人走,他的同学呢?”

  可见这件事全民关注。

  之之连顾左右言他“爷爷,还是由我来说好。”

  祖父却问:“那少年倒底做过些什么?”

  祖母说:“他拚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祖父答:“才没有,他做的不会比陈知更多,你以为陈知没有给政治部录像?陈知参加的游行不会少,叫的口号还不够多?”

  祖母叹口气“英国人才不理这些年轻人嚷什么,叫得累了,还不是会回家睡觉。”

  之之说:“我忽然想起来,我有要紧事得出去一趟。”

  她要出去与哥哥会合。

  打开公寓大门,不出所料,屋里已经没有人迹。

  他们备用这个地方最多才一天一夜,可见办事迅速敏捷。

  之之买回来的食物全部包销掉,厨房的垃圾却还没有清理。

  锌盘一只纸碟子上有几只烟蒂,之之抬起头,他们之间包括陈知都没有吸烟习惯,可见一定还有外人来过这里。

  一大幅拼图,之之只占一角,陈知或许知道得略多,但整件事故的始末,恐怕永远是个谜团。

  之之彻底清理公寓,一丝痕迹都不让留下,她把垃圾袋打个结,拎上车,驶到一个静寂的住宅区,在马路角挑一个垃圾箱,扔进去。

  当天晚上,之之凝神观看大热新闻片段。

  主角站在一幅白墙前发表演说,小鲍寓的墙壁正是这个颜色。

  之之忽然莞尔。

  那天晚上半夜,之之正在卧室看小说,研到门声。便知道是哥哥回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陈知轻轻推开妹妹房门,探进头来。

  之之自上跃起,与他紧紧拥抱。

  陈知指旨房角的一只古老大橱,之之会意,与哥哥一起钻进橱内,关上橱门。

  自三五岁起,橱内便是他们谈密话的好地方。

  人长大了,空间便显得狭窄,他们缩着身子抱住膝头,轻轻交谈。

  “人已经离开本成了吧?”

  “目的地很快会公布。”

  之之沉默一会儿,忍不住问:“我是为了你才合作,你呢,你是为什么?”

  陈知要过一会儿才能回答:“我也是为了同胞手足。”

  之之说:“你真的相信这件事?”

  “我相信我们必定胜利。”

  之之再与哥哥拥抱。

  他们听到母亲的声音“之之,你听没听到门响?”

  之之推开橱门“妈妈,哥哥回来了。”

  季庄见他们俩还躲在橱里,不好气又好笑。

  廿多岁的人,还如小孩一样,实在低能,起码要活过四十,才会添一点点智慧,有什么用?体力又有够应付了。

  季庄看着一双儿女,感慨万千,长得诚然如金董玉女,可是也花了她一生心血。他们养子女同上一代不同,上一代添个孩子不过加上双筷子,冷饭菜汁,胡乱哪个大人的旧衣裳改一改。走廊里行一张帆布,就带大一个孩子,十八年后,养儿防老,名正言顺地向他拿钱。

  现在的年轻人哪里吃这一套,待他差一点,他立即怪社会,马上成为问题少年,不但要穿得好吃得好,还要求等重、私隐、自由,养育他是大人的天职,他可是要与大人平起平坐的。

  之之看到母亲百感集,心中惭愧,吆喝哥哥“陈知快向母亲认错。”

  季庄摆摆手“你向你爹道歉才真,他辛劳地奉公守法地做了三十年公务员,没想到一刹那变为狗奴才。”

  陈知听得出母亲声音中剩余的恼怒,一声不敢出,低着头垂手笔直站在地面前动都不动,望她息怒。

  “妈妈,哥哥回来就算了。”

  “我不敢同他算,是他要同父母算。”

  “妈妈,他知道错了。”

  季庄问:“现在演苦情戏吗,还不去睡觉,明天可是要上班的。”

  真的,香港人永远是香港人,无论晚上发生过什么事,第二天必定起来工作。

  之之看着母亲走出去,才说:“哥哥,我们真幸运。”

  “是的,我们不但生活得好,还有余力帮助别人。”

  第二天早上,之之在办公室边吃火腿三明治边读报上的政治评论。“…不必讳言,这些民运人士所以能够成功经港外逃,除打通边防关卡之外,香港肯定有人予以支援,而港府有关部门眼工眼闭甚至帮上一忙的可能,亦不奇抹煞,可以这么说,没有港府的‘视若无睹’,这些大名鼎鼎的被通缉人物是不可能当本市为转运站的。”

  之之连忙喝一口咖啡镇定神经。

  她悄悄地看着左,又看看右,一颗心仍然忐忑,

  之之知道她必须尽快忘却她曾经参予过的这件事,否则心理压力更重。

  有没有发觉年轻人的特长?忘记得快只是其中一项。

  邻座有女同事低声与爱人通电话,说的却是实际问题:“屋价已往下掉了三成,要置业也是时候,看样子不会跌至三折,失去这个机会,婚事又要往后挪,移民?往英国不如往土耳其。”

  之之笑,人人都谈论同样问题。

  受了这样的重创照样若无其事妆扮妥当出来如常生活。

  换上别的城市,光是问为什么已经去掉一年,研究为什么又浪费一年,等到知道永远得不到答案,三年已经荒废掉,怎么都不可能恢复旧观。

  但是在这里,伤口或许尚未止血愈合,不过,人人都已再度振作起来,强颜欢笑都好过自怨自艾自怜。

  又有人要买房子,又有人要结婚了。

  之之肯定李张氏会把孩子养下来。

  中午偕同事出去午餐,但见马路上一条人龙直排向东边,不见龙尾,足足千来两千人。

  “这是干什么?”之之失声问。

  有人去打听回来,摇摇头叹息:“拿新加坡移民申请表格。”

  之之大奇“长安不易居呢,那边生活程度极高。”

  同事无言,双目憔悴地看着之之。

  呵伤口还在血。

  警察手持喇叭大声喝令市民切莫争先恐后。

  之之苦笑道:“我妈教的,人多的地方千万痹篇。”

  闻讯前来轮候的市民一批一批涌上。

  她俩买了简单的食物便折回写字楼,自玻璃窗往下看,人龙越接越长。

  同事喃喃说:“蚂蚁一样。”

  之之心里难过“骄矜的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同事怒道:“我保证这批人与当示威游行的是同一批人。”

  之之拉一拉她“即使是,那也是人家的自由,自由社会,自由选择,自由行动。”

  “对,你说得对。”同事有点惭愧。

  之之微笑“你也当然有批评他人的自由,这是本市最可贵的地方,一旦全民思想统一,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陈之你的观点一直很通透。”

  “我也是最近才发觉这一点,尊重维护自由实在太重要。”

  “我们最近实在学会很多。”

  之之笑:“人家有弹劾我的自由,我有当他透明的自由,谁中伤我,我可以立即回骂,事后大家仍然好好活着,照样吃喝嫁娶,你说自由多好。”

  游行完毕,照样上班,叫完口号,又到各领事馆去填表格,计划在海外置业,谁都不比谁更高贵,谁也不比谁更鄙下。

  要走的尽管走,走走走,买到飞机票可以即刻走,走了之后,见瞄头不对,要打回头,来来粑回来十遍地都是聘人广告。

  之之转过头来,叹口气。

  “噫,人群散了。”

  之之一看,果然,群众黑朝四方八散去,像芝麻似撒开。

  之之看过二次大战的纪录片,从飞机上拍摄逃难的人群,也就是这个样子。

  之之混身爬起皮疙瘩,连忙回到座位上。

  手头上的工夫不多,她把公司的标准问卷取出改良。

  所有问卷都侧重数字:贵庚、收入多少、教育程度…问卷可不关心谁是温柔的好人,谁是尽责的母亲,那些统统不计会。

  多么悲哀,注重什么德育呢,都无人关心。

  晚上,陈开友在饭桌上说:“星洲天气好比火焰山,房产贵不可言,男子必须当兵。”

  季庄问:“直布罗陀在哪里?直布罗陀的房子都拿来这边卖。”

  之之的地理知识不错,她答:“直布罗陀是英国殖民地,位于西班牙南端,隔着地中海,对着北非的摩洛哥,它们之间便是著名的直布罗陀海峡。”

  季庄看女儿一眼“呵”地一声。

  之之接着自动说下去:“新墨西州在亚美利坚合众国西南部,它的西边是亚里桑那,东边是德萨斯。”

  季庄骇笑“谁要去那种地方。”

  “舅舅。”

  季庄发呆“我这就去叫他回来,我要问个清楚。”

  老祖父喝完汤,咳嗽一声,向之之打一个眼色。

  之之只得继续表演她的地理才华:“爷爷说,他打算尽快卖掉房子到温哥华去。”

  陈开友手上的筷子郎当落地。

  接着他一整个晚上都在房里骂人。

  “这简直就是趁我病要我命。”

  “有这种亲戚谁还需要敌人。”

  “此刻卖房子要半价抛售,老头子最笨这一次。”

  “这种馊主意也亏得她想出来,谋财害命。”

  季庄不去睬他,他俩打死不离亲兄妹,一下子和好如初,她偏帮哪一方面都不方便。

  “老有老的主意,小有小的主意,我就夹在当中,任人鱼,做人有啥意思?”

  又说:“叫我们搬出去,当初同他买这间鬼屋,换电线置铜喉,装修花掉一大笔,此刻叫我搬,搬到哪里去?”

  又说:“季庄,父母子女都是假的人生真正寂寞孤苦。”

  季庄只是不出声。

  幸亏还有不出产权利。

  陈开友忍无可忍“你为什么不表态?”

  季庄愕然“我为什么要表态?”

  “不表态即助纣为,你是沉默的帮凶。”

  “陈开友请你控制你自己。”

  “你涎着脸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怕。”

  季庄站起来,取饼墙上挂着装饰用的一把宝剑“去,”她怂恿“去,去把他们的首级取来见我,大义灭亲,去呀,帮理不帮亲。”

  陈开友没想到子会得反扑,反而静下来。

  他俩新婚时曾约法三章,世上既然没有不吵嘴的柴米夫,那么,就吵得文明一点,一个在大声叫的时候,另一个绝对不可以回嘴。

  这个办法非常奏效,带头吵的那一方见没有人睬他,累了也就收声。

  最不好就是舌箭,有来有往,你一句我一句,挖空心思丑化对方,盛怒中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

  多年来养成习惯,所以陈开友一见季庄发话,便即对缄默。

  季庄说下去:“斩得断关系吗,父母血,你走到外边,抬得起头来?自家的事自家解决,请勿贻笑大方,你莫学那些爱国人士,天天在外国骂祖国,不是这样还不配爱国。”

  季庄大声说完,猛地抬头看到梳妆镜子里的影像,才发觉自己额角青筋都绽现。

  她又说:“好子不论爷田地,是他的,还给他,我们没有能力供奉他已经很惭愧,怎么还能向他要。”

  陈开友的气渐渐消了,代替的是丝丝悲哀。

  “没有能力往大屋就住小房子,我同你两人,挤三百土地方已经足够,一子一女早过廿一岁,一早就该像外国人那样把伊们撵出去。姑息养,你我喝过儿子一杯咖啡还是吃过女儿一块蛋糕?还反哺呢,薪水花个光还摊开手板问借,走,全部走光,我们两个乐得清静。”

  陈开友见子铁有着脸,似动了真气,有点后悔先头鲁莽。

  “姑肯接两老过去享福,真是求之不得,从此我俩卸下担子,妙哉善哉。”

  陈开友颤声问:“那么,这个家就这样散开了。”

  季庄说:“有聚必有散,你已是中年人,应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终有一,不是我先你而去。就是你先我而去。”

  陈开友顿足“被你这么一说,做人还有什么味道。”

  季庄点头叹道:“可见你是个红尘中痴人,再也不错。”

  她上她那一边,背脊一碰到褥子,即时快活无边,自问夫复何求。

  人到中年,要求越来越平实无华,幸福不过是启由自在地吃得下睡得着,理想与梦幻,留给年轻人吧。

  十月怀股时季庄同丈夫说过:“这样辛苦怀他们,孩子们出生后,非叫他们偿还不可,等到会走路舍说话的时候,要叫我‘陛下’,吻过我的手,才能说‘是,陛下,你的意愿乃是我的命令’。”

  那时她年轻,十年之后,她发觉蹲在那里喊“王子公主陛下”的是她这个忠诚的老宫女。

  既然如此,不多吃点多睡一点,简直对不起自己。

  秋冬两季衣裳已经到了一部分,要点货、标价,怠慢不得,幸亏分店的事暂时搁下,总算有息机会。

  可惜香港人最怕松下来,一逃卩三十分钟都会得六神无主,开后当然最好八百个顾客一齐上门,把架子上所有衣服都摘下拥在怀内,排队试穿…

  季庄睡着了。

  这样暗涌四伏的时势,身边大大小小无数问题有待解决,陈氏夫妇还是睡了。

  第二天,在楼下碰到老先生老太太,季庄问:“爸妈年内不会动身吧。”

  谁知老先生慢条斯理答:“我给开友的妹妹实了飞机票,她不会前来共商大事。”

  李庄变无话可说,宝刀未老,老先生锦囊妙计还层出不穷。

  陈开友的胞妹开怀移民已有两年,她办手续的时候许多人还没把这件事放心上,只见她匆匆忙忙来来去去一副劳民伤财相,虽云人各有志,季庄仍忍不住觉得小泵神经过敏。

  现在看来,她那一注赢面仿佛相当高。

  对,还没存分胜败,香港不是那么容易输的,即使到了今天,赌徒们照样下重注买形势大好。

  多少次了,眼看没得救了,又绝处逢生,再从头来过,更如烈火烹油,锦上添花,进一步繁华到巅峰。

  这一次为什么会例外?

  一定有看好的人。

  季庄听得女儿问:“姑姑见时到?”

  “下个礼拜,麻烦之之把房间理一理让一半出来给姑姑。”祖母这样说。

  季庄笑“让我来。”不响应怕老妇多心。

  之之连忙答:“没问题,我会做。”

  好好的一个家,忽然人人都多了心,每个人对每个人都客套起来。

  季庄不再言语,不要说之之想搬出去组织小家庭,连她都想独门独户地清静一下。

  陈之刚踏出门口,就听见背后有嘘声。

  她转过头去,看到舅舅双手袋里正看着她微笑。

  他应该晚上回来,一觉睡醒,又是自己人,不着痕迹。

  “之之,劳驾你上去一趟,把我那叠镭唱片带下来,我好还给人家。”

  之之搂着舅舅肩膀“搬回来吧,告诉你,这幢老房子快要卖掉,届时大家想住都没得住呢。”

  “卖,”季力大吃一惊,他当然对老房子有感情?“为什么要卖?”

  “来,我慢慢说给你听,一起走吧。”

  季力傻住,卖房子?廿多年来,他已经把它当作家,他搬来时陈知刚刚出世,陈氏夫妇一有应酬,他就帮手照顾小外甥。

  陈知胖,小小的腿滑稽兼可爱,大人只事给了点点鼓励,双手在他腋下耸一耸,他马上会得不住弹跳起来,季力私下叫他弹簧脚。

  老房子一卖掉,连带这一切宝贵的记忆也一并卖去,季力忽然觉得身边有些什么仿佛离他而去。

  之之见了暗暗好笑“你对这所移民急售的老房子有何留恋,你对本市都好似毫无感情。”

  季力冲口而出“之之,你去问你祖父,房子要卖啥价钱。”

  之之大惑不解“你根本不喜爱该幢房子,时常扬言要一搬为快,舅舅,别冲动。”

  也难怪之之,季力惭愧地低下头,这些年来,他任,放肆,意到心到,比年轻人还要鲁莽。

  之之笑说:“还有,我还以为你要移民亚郭基呢。”

  季力不出声。

  之之同她的小舅舅说:“在老屋里住下去,一辈子拿不到护照。”

  “我们从详计议。”

  之之指指脑袋“思想忽左忽右,扭拧饼度,会发神经。”

  季力啼笑皆非。

  舅舅一时的荒唐语到了中午,渐渐放大,占据之之的心房,挥之不去。

  之之跑到母亲的店里去。

  季庄正在吃寿司饭盒,之之见到顺手拈一块揩油。

  “你赶来干什么?”

  “妈妈我有事同你商量。

  季庄点点头,又是商量,一听到这个词儿她就伤感,不由得放下食物,看着女儿,大概是要结婚了吧,所以急急赶来通知母亲。

  季庄呵季庄,她同自己说,要往好的一方面想,乐观一点子女迟早要结婚,这种时节办喜事名正言顺一切从简,明年或许就可以接新的小生命来这世界。

  眼看之之张开嘴来宣布,没想到她说的却是:“妈妈,爷爷的房子值多少?”

  季庄一怔“你问这个干什么?”

  “妈妈,”之之趋前一点“我们合股把它买下来。”

  匪夷所思,季庄张大嘴。

  “这种老房子此刻至多千元一平,算它两千五百元好了,老爸已经向政府借贷付了百分之二十首期,我们再将它再按一次,把款子交给祖父,然后按月摊还,管它付二十年还是二十五年,并非不可行。”

  季庄从来没想过可以这样做,她的心活动起来,嘴里仍然不说什么。

  “妈妈,你意下如何?”

  “买下来,”季庄微笑“这是港人一贯口气,除出钱一无所有,只得动辄收买一切,敢情好。”

  一直叫要去买一个新香港从头来过,现在连之之的口角都效仿这种豪气。

  …多少钱?我们付现金,现在就付,马上给,即刻可以出当日本票。

  这是本港新移民在温哥华及三藩市买房屋时之豪情,豁出去了,无所谓,恣意地花。

  “妈妈你在想什么?”

  季庄回过神来“资金有限,把多年节蓄扔到老屋,我们就寸步难行了。”

  之之了解母亲的顾虑。

  季庄很幽默的说下去:“我们家也闹人才外,你舅舅,你哥哥,连你在内,都不晓得几时飞到高枝头去,如何集资?”

  “这可以慢慢商量。”

  “还有时间吗,你姑姑下星期就要同你爷爷来开谈判了,比英国人还厉害呢,要屋,不要人,管你们住客死活,老屋易主是易定了。”

  “妈妈好像很悲观。”

  “是,我失望透顶,同你祖父母一起熬过多少难关,到头来用不着我们了,把我们扔下就走。”

  季庄在女儿面前,总算透一点心声。

  之之倒底姓陈,不由得说:“老人家也有难处,怎么再带一大起人齐齐走呢。”

  五0年代已经走过一次,巾身藏着几两黄金,带着七岁的陈开友以及五岁的陈开怀乘了三三夜的硬铺火车南下。

  这个故事之之听过多遍。

  祖母一边拍扇子一边讲,声调是愉快的,说到要紧关头,偶而会激动一下,但倒底都是过去的前尘往事,如老宫女说起天宝旧事,疼都远远的。

  谁会想到又要面临一次切肤之痛。

  季庄笑一笑“肯替人着想是一种美德。”

  之之指指双肩“轮到我们来担此重担了。”

  傍晚,之之找到哥哥,向伊探听他的财政状况。

  陈知正淋浴,莲蓬头哗啦哗啦,一时没听清楚妹子说些什么,及至弄明白了。裹着大巾出来,笑道:“我哪里有节蓄?”

  “一钱都没有?”

  他回到房间更衣,之之跟进去。

  陈知用力擦着头“我是有一点余款,但已经有正经用途。”

  “咄,什么大事,说出来听听。”

  陈知坐下来,递一页剪报给之之。

  之之低着头:亡学生生活拮据,并不好过,仓卒间没有带钱傍身,经济出现困难,因有亲人尚居内地,既不好脸,又不便寻求特殊庇护,第三国家居留限期将届,境况困难。

  之之抬起头来,很快就发觉资本主义社会可怕的一面了,亦不是他们可以想像的丑陋。

  “你打算发起救援运动。”

  陈知点点头。

  “长贫难顾。”

  “助人为快乐之本。”

  “假如家人更需要你呢?”

  陈知不过犹疑一下,之之已经指着她说:“非要找个大题目来干大事不显得伟大,家里有急事不理,又算是那一门的英雄好汉。”

  陈知把一本银行存折扔给妹妹、“我不管你有什么用,一半一半好了,你不让我管闲事,我不会安心。”

  陈知走近窗户,轻轻掀开窗帘“之之,过来。”

  “什么事。”

  “楼下那个穿西装的男子天天傍晚在此地徘徊,你有没有注意到。”陈知有点紧张。

  之之沉默地在帘子中张望一下,松口气“就是灰衣黑领带这个?”

  陈知烦恼地说:“他一连十天八天都在楼下监视人。”

  之之笑“岂止岂止,起码已有三五个月,人家在等隔壁内座的司马小姐,司马夫妇不喜爱这男生,嫌他的职业猥琐,不让上门,故此他只得站门外等。”

  陈知大奇“你怎么知道?”

  “通街都知道这事,钟点女工告诉我的。”

  陈知有点尴尬,缓缓坐下。

  “哥哥,事情已经过去,你不记得,没有人会记得,切莫杯弓蛇影。”

  陈知轻轻说:“我老觉得似被人跟踪。”

  “你多心了。”

  陈知用手着面孔,不敢告诉妹妹,他甚至做梦看见头戴红星帽的军人破门进来抓人,把他自上拉起来,不给他更衣,强穿内衣的他马上走。

  梦境是这样真实,他觉得痛,也可以感觉到背上爬着的冷汗,邻房尚传来之之的哭叫声。

  扮哥,哥哥,她尖声大叫,哥哥不要离开我们,叫得陈知心肝撕裂。

  他额用沁出汗珠。

  之之看到这种情形,不说:“你要本要看医生,我知道有几位新闻从业员因受不住压力困扰正在接受精神治病。”

  “之之,”他忽然同妹妹这样说:“我们几会识干戈。”

  之之讪笑“我早就明白这一点,所以口头禅一直是‘秋瑾是秋瑾,我是我’,未必就此百战百胜,但我确实知彼知己。”

  陈知不语。

  “你看你瘦多少,所以大热天祖母都敦汤给你喝。”

  陈知不出声。

  之之轻轻说:“我不晓得英雄‮夜午‬梦回可有想念父母,我想问,又怕他似一般青年那样,一时感触,哭出声来,那时可尴尬了。”

  陈知握住妹妹的手。

  “倘若连父母都不顾,再英勇,再天才,又有什么用?”之之停一停“抑或这只是妇人之仁,大丈夫必需心狠手辣方能成其大事,那么,陈知你同我都只好做小人物。”

  陈知默认。

  陈之决意筹款买租屋。

  张学人问她:“那,你是不走了。”

  “从打算走到走得成,起码要三四年时间筹备,这方阶段,我们必须有一个窝,与其拆散资源,各自为政,不如集资住得舒舒服服。”

  “这笑钱届时未必调得走。”学人提示她。

  他们刚刚走过一片小型越产公司,玻璃橱窗上用鲜红大字写着“自古巨富由此起,把握机会,低价入市,跳楼价格。”

  之之指着给学人看,两人一起笑起来,粤语鲜蹦活跳,便宜得跳楼,就不能再便宜了。

  学人想一想“我赞成,还有八年时间,把屋价住扁都值得。”

  “谢谢你支持。”

  学人笑“我可不是说了算数的人,大丈夫坐言起行,我投资这个数目。”

  他掏出笔来写一个数字递给之之看。

  之之低头一看,吓一跳“这想必是你的所有?”

  “是呀,工作这么些日子,省是省得不得了,连登样的跑车都不舍得买,专门趁大减价才去挑,都在这里了。”

  之之看着他一会儿“不行。”

  学人吓一跳“不够?”

  “你是外人,怎么可以叫你入股。”

  “外人?正确的称呼据说好像是外子。”他微笑。

  之之知道这就是求婚了。

  求婚有许多许多种,但极少有男真正单膝跪下高举丝绒盒子及鲜花苦苦哀求女方。

  之之低下头“我还没有准备好。”心头却阵阵温暧。

  “这不是可以准备的事,要准备工辈子都不会成事。”

  “你并不喜爱大家庭,你一直力劝我搬出来,你有什么必要同一大堆姻亲一起住。”

  学人像是早已准备好一切答案:”因为你喜爱大家庭,你喜爱同一大堆亲人一起住。”

  “呵学人,你不会习惯的。”

  “那么在二楼另外开一道门,我们打那里出入,地政公务科里我有朋友,我马上会打听。”

  “张先生你太幽默了。”

  “我这个人最实事求是,陈小姐你考虑考虑。”

  之之微笑“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

  “嫁我不算牺牲吧。”

  在大马路上,之之就忍有住把头靠在他膛上。

  在他们身边路过的恰巧是两位中年妇女,见状即时把头啧啧作鄙夷之声“世风下,道德沦亡。”

  下一句接着来的大低是禽兽不如,或是恬不知,学人与之之快快逃走。

  之之问学人:“我们算不算世情鸳?”

  “你说呢?”

  银行区车马整齐,旗帜鲜朝,天空中万里无云,高照,柏油大马路漆黑铮亮,下班的人群步伐有致,刷刷刷在他俩身边过。

  天再浪漫,再悲天悯人,都着不出一点世的光景。

  学人笑“世纪末的风情是有一点的。”

  “例如?”

  “例如男人想结婚,想生三女一男,从前哪有这种事?”

  之之吃一惊:“我也希望有三女一子。”她第一次透心声。

  学人喜极,面子上不出来,只谈谈说:“那真要趁早做,不然时间来不及,徒呼荷荷,空遗恨。”

  之之问:“隔年生,还是年年生,抑或两年生?”

  “两年一名比较好,不然太累了。”

  “但是,那岂非十年八年都得带球走路?不如一年一个做妥了可以复元过新生活。”

  学人有点犹疑“哗,屋子里岂非人头涌涌。”

  他俩一直谈,聊到极遥远的岁月里去,一本正经,谈起下一代的名字、教育、福利。

  但讲到婚期,之之遗憾地说:“我真的没有准备好。”

  学人闲闲带出“没有另外一个人吧?”

  谁,除出他,谁会愿意三代同堂,之之笑了。

  老先生老太太适出之后,陈开友两夫就荣升当家,陈知与陈之成为第二代,不再做不小点。

  之之希望舅舅搬回来,他一定会比从前开心,少了陈老太与他作对,他会更有归属感。

  之之并不打算刻薄老祖宗,她如果回港渡假,之之自然会把房间让出来。

  只是七十多岁的人,还能往来几次,实属疑问。

  计划还在进行,姑已经大骂光临。

  老祖母早早起来就换好干净衣服,着家中老中小三代男子去飞机场接人。

  陈知摆摆手马上说:“我有要紧事约了朋友。”一边低声向妹妹发牢騒:“有空也不做送生涯,这种逃兵,每隔一阵就回来看看香港陆沉没有,讨厌。”

  陈之轻轻按住兄弟“让祖父同爸爸去好了。”

  祖母在那边问:“之之,你呢,你可去接飞机?”

  之之清清喉咙“我有点不舒服,我在家等姑姑。”吐吐舌头。

  大热天时,八千里路云和月那般来回赶路,可免则免。

  况且,之之心里隐隐觉得,老祖母待女儿与媳妇始终亲疏有别。

  母亲在陈家这样出过死力,老祖母仍然不给同情分。

  这样一感慨,当然更加不肯扑来扑去。

  她躲到房中看言情小说。

  一个半小时之后,大队回来了。

  之之不敢待慢,下楼去招呼长辈。

  泵姑身段保持得很好很好,外国生活显然相当适合她,十多小时长途飞机并没有令她憔淬,看见之之,立即一把拉住“小之,听说你已有对象。”

  之之在不设防情况下想起张学人,不笑咪咪。

  她姑姑是过来人,马上知道情报属实。

  正想进一步交谈,祖母过来说:“开怀,你去洗个澡休息一会儿才吃饭。”

  之之这才猛地想起,姑姑这次前来,是为者接收祖屋,那去掉的一分警惕兜一个圈子又回来了。

  泵姑拉拉之之“来,陪我说说话,你们不知道一家子住一起谈谈笑笑是多大福气,我呀,每天早上送丈夫出门上班后,起码闷十个小时才等到他下班回来,生活孤苦。”

  之之并不觉得姑姑夸张,在外国小镇做主妇是天底下至至厌恶行业之一,姑姑又没有孩子,静得更似刑罚。

  于是笑道:“我们天天可以聊到半夜。”

  冰释前嫌,之之推荐最好的香皂给姑姑,又替她放一大缸温水。

  陈开怀笑道:“我十八廿二的时候,也就睡在你那张上,褥左上角有一只弹簧修来修去修不好,不过我已经学会痹篇它,它不再妨碍我。”

  之之笑了,她也一早练热这个技巧。

  “唉。”姑姑长叹一声。

  是,月如梭,月如梭,之之又笑。

  “之之.今天恒生指数有几点?”

  “两千六百点。”

  “什么?”姑姑似大吃一惊,开浴帘“这么高,你没有弄错吧?”

  之之答:“错不了。”非常有把握,有信心,非常的高兴,满意“地产股双双止跌回升。”

  “不可思议!”

  “嘿,不算什么,”之之口气如联合易所代表“年底听说看三千余点,怎么,姑姑你消息仿佛不大灵通,那边的中文报应该天天报道呀。”

  陈开怀一怔“我忙着起程,这一阵子没注意。”

  之之言若憾地说:“本来想等它跌到四五百点时捞一票,现在看情形没有希望。”

  陈开怀浸在香氛里想: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这样爱它,这个城市不会有事。

  爱国,未必,但之之肯定爱香港爱得不遗余力。

  中区每一个街角,每一间大厦的柱子,之之都放了感情下去。

  试过有一她往丰汇总行套现,恰遇外国老年游客夫妇正啧啧称奇欣赏大堂宏伟建筑,之之竞忍不住饼去搭讪:“真美,是不是?”非要人家认同了才肯离去。

  之之固执地倔强地爱着这个热挤的都会。

  陈开怀太了解这种心态,她自浴白出来,对侄女儿说;“有人说我最笃定,已经办委所有手续,但却没有看见我付出的代价:我错过了所有热闹,错过了所有赚钱机会。”

  这是真的,她走的时候,股票屋价都不过刚刚上扬。

  之之微笑“香港一无是处,走不足惜,香港的钱却最好,牵肠挂肚。”

  陈开怀苦笑。

  “姑姑在那边的生活怎么样,要不要打七折?”

  陈开怀换上之之的便服“有屋有车,质素好像不坏,无亲无故,起码打个对折。”

  “姑丈有固定职业,生活安定。”

  “三五万年新已算是中上人士,香港却动辄七位数字。”

  之之连忙补一句“不过是少数武林高手的新酬,且别忘记,港人那夸张作大的本领。”

  陈开怀笑“之之。你真的长大了。”

  季庄泡好茶拿上来“之之,让姑姑休息。”

  陈开怀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并不觉得累,她想谈香港的局势,华侨的哀荣,中国的去向,一踏进家门,她几乎不想再孤零零回到小城的一角去生活。  wWW.nKoUxs.Com 
上一章   伤城记(心慌的周末)   下一章 ( → )
《伤城记(心慌的周末)最新章节》是全本小说伤城记(心慌的周末)中的免费章节,纽扣小说网提供完整版《伤城记(心慌的周末)》全文供书友免费在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