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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扣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窗外 作者:琼瑶 | 书号:9555 时间:2015/1/31 字数:1109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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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新生南路是直而长的,最近才翻修成柏油路面,靠排水沟那边种了一排柏树,还安放了一些水泥凳子供行人休息,不过很少有人会在这路边休息的。这是江雁容周雅安上学和放学时必走的路。每天黄昏,她们总是手携手的走回家去,因为放学后不需要赶时间,她们两人都宁可走路而不愿挤公共汽车。黄昏的景致是人的,灼热的太阳已下山了,晚霞使整个天空红成一片,映得人的脸和衣服也都成了粉红色。从工业专科学校的围墙起,就是一片水田,一次,江雁容看到一只白色的鹭鸶从水田中飞起来,彩霞把那白鹭的翅膀都染红了,不冲口而出的念:“落霞与孤鹜齐飞!”从此,她们称这条街作“落霞道”江雁容有时戏呼周雅安为“落霞道上的朋友。”事实上,她们也只有这落霞道上的一段时间是比较轻松的,在这段时间内,她们总是自然而然的避免谈到功课和考大学,而找些轻松的题目谈谈。 “江雁容,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在议论我们?”周雅安说,一面挽着江雁容的手。这是开学一星期后的一个黄昏。 “你是指那些七八糟的话,说我们在闹同恋?”江雁容问。“嗯。”“别提了,真无聊!”“可是,”周雅安笑嘻嘻的望着江雁容的脸:“如果我是个男人,我一定会爱上你!” “我是男人,我也会爱上你!”江雁容说,脸微微的红了,映着霞光,红色显得更加深,那张本来苍白的小脸也变得健康而生动了。“那么,我们真该有一个做男人,”周雅安笑着说,欣赏的望着江雁容脸上那片红晕。“你是非常女的,大概只好做女人,下辈子让我来做你的男朋友,好不好?” “不好,”江雁容摇摇头“下辈子你应该变男人,让小徐变女人,然后你也找些古里古怪的问题来折磨他,这样才算公平。”“那我和小徐不是要做几辈子的冤家了?”周雅安说,话一出口,又猛悟到说得太那个了,不也红了脸。江雁容笑着说:“世世代代,都做冤家好不好?周雅安,不害臊啊!”“又该给你话柄来笑我了。” “只要没有话柄落在程心雯手里就好了!哦,告诉你,今天我和程心雯到教务处去,在图书馆门口碰到一块五,头上戴了顶帽子,你看,这样的大热天还戴帽子,岂不滑稽?程心雯看到他,劈头就是一句:‘老师,美容医生的生发油没有用吗?’弄得一块五面河邡赤。后来程心雯告诉我,说一块五在暑假里到一个著名的美容医生那儿去治他的秃顶,那个医生说要把他剩下的几头发也剃掉再治,他就依言剃掉了,谁知道现在不但以前秃的那一块长不出头发来,连剃掉的也不再长了。他怕难看,就成天戴着顶帽子。程心雯说,一块五的外号应该改做两块八了!” “两块八,什么意思?”周雅安问。 “这个你都不懂?本来是一块无,现在是两块拔呀!”江雁容忍住笑说。“啊哟,”周雅安大笑了起来:“程心雯这张嘴真要命!怎么就这样缺德!”“一块五也有意思,看他这顶帽子戴到那一天去!程心雯也不知道怎么这样,什么事都知道,碰到她就毫无办法,我现在和她坐在一起,每天中午也别想休息,也别想念书,就只能听她的笑话。”“叶小蓁现在是不是天天和程心雯吵架?”周雅安问。“今天早上我听到叶小蓁在郑重发誓,说什么‘天知道,地知道,我叶小蓁要是再和程心雯说话就是王八蛋!’” “你别听叶小蓁的发誓,前天为了蔡秀华来不及给她讲那题代数,刚好考了出来,她做错了,就气呼呼的跑到蔡秀华面前去发誓,也是说的那么几句话。人家蔡秀华什么事都古古板板的死认真,又不像我们那样了解叶小蓁,就信以为真了。到下午,叶小蓁自己忘记了,又追着问人家物理题目,蔡秀华不理她,她还嘟着嘴纳闷的说:‘谁得罪了你嘛,你说出来让我给你评评理!’把我们笑死了!” 周雅安又笑了起来,笑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来,推推江雁容说:“哦,我忘了问你,前天代数小考,你考了多少分?” 江雁容的笑容在一瞬间全消失了,她跺了一下脚,噘着嘴说:“周雅安,好好的又提起它来干什么?”低下头去,她对着脚下的柏油路面发呆,机械的移着步子,脚步立即沉重了许多。周雅安慌忙拍拍她的手背,安慰的说:“没关系,下次考好点就行了!” “下一次!下一次还有下一次呢!”江雁容生气的说,自己也不明白在生谁的气。“好好,我们不谈这个,你猜明天作文课康南会出个什么作文题目?我希望不要又是‘暑假生活的回忆’,或者是‘接新的一学期’!”周雅安说,竭力想谈一个能引起江雁容兴趣的题目,以扭转自己一句话造成的低。但是,没有用了,阳光已经消失,乌云已堆积起来了。江雁容默然不语,半天后才紧紧拉着周雅安的手说:“周雅安,你看我怎么办好?我真的不是不用功,上课我尽量用心听书,每天在家里做代数、物理、解析几何,总是做到夜里一点钟!可是我就考不好,如果数理的功课能像诗词那样容易了解就好了!” “可是,我还羡慕你的文学天才呢!”周雅安说:“你拿一首古诗给我看,保管我连断句都不会!” “会断句又有什么用,考大学又不考诗词的断句!像你,每次数理都考得那么好,你怎么会考得那样好呢?周雅安!”江雁容愁苦的问。“我也不知道,”周雅安说:“你是有天才的,江雁容,你不要为几分而发愁,你会成个大作家!” “天才!去他的天才!从小,大家都说我有天才,可是我没有一学期能够不补考!没有一次不为升学发愁,我看,这次考大学是准没有希望的!” “就是你考不上大学也没关系,你可以写作,并不是每个作家都是大学毕业生!”“别讲得那么轻松,我考不上大学,爸爸妈妈会气死!”江雁容恨恨的把脚下一块石子踢得老远:“我讨厌这种填鸭子式的教育法,我不知道我要学那些大代数、解析几何、物理干什么?将来我绝不会靠它们吃饭!” 周雅安才要说话,身后响起了一阵脚踏车的车铃声,她和江雁容同时回过头去,一个年轻的男学生正推着辆脚踏车站在她们的身后,咧着一张大子谠她们笑。周雅安有点诧异,也有点意外的惊喜,说:“小徐,是你?”“我跟着你们走了一大段了,你们都没有发现!谈些什么?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又悲悲哀哀的?”小徐说,他长得并不算漂亮,但鼻子很高,眼睛很亮,五官也颇端正。只是有点公子哥儿的态度。他的个子不高,和高大的周雅安站在一起,两人几乎是一般高。“看样子,我要先走一步了!”江雁容说,对小徐点了个头。“不要嘛!”周雅安说,但语气并不诚恳。 “你们谈谈吧,我真的要先走,赶回家去,还有许多习题没做呢!”江雁容说,一面又对周雅安说:“周雅安,再见啊!明天如果比我早到学校,帮我到教务处拿一下课室记本,好吧?”“好!”周雅安说,又补了一句:“再见啊!”江雁容单独向前面走去,心里模糊的想着周雅安和小徐,就是这样,爱情是多神秘,周雅安和她的感情再好,只要小徐一出现,她眼中就只有小徐了!在信义路口,她转了弯,然后再转进一条小巷子。她的家住在和平东路,她本可以一直走大路,但她却喜爱这条巷子的幽静,巷子两边,有许多破破烂烂的木板房子,还有个小破庙,庙中居然香火鼎盛。江雁容无法设想这些破房子里的人的生活。生命(无论是谁的生命),似乎都充满了苦恼、忙碌,和挣扎,可是,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却都热爱着他们的生命,这世界岂不矛盾? 在那固定的电线杆下面,她又发现了那个每天在这儿等她的男孩子。瘦高个儿,一身黄卡其布制服,扶着一辆脚踏车,这是他给她的全部印象,因为她从不敢正眼去打量他。自从上学期中旬起,这孩子就开始等她了,可是,只有一次,他鼓起勇气上来和她说话,他仿佛报了自己的名字,并说了请求友一类的话,但她一句都没听清楚,只记得他那张得通红的黝黑而孩子气的脸。她仓促的逃开了,而他也红着脸退到一边。这以后,他每天总在这儿等她,但并不跟踪她,也不和她说话,只默默的望着她走过去。江雁容每次走过这儿,也不脸红心跳,她不敢望他,只能目不斜视的赶紧走过去,走过去后也不敢回头看,所以她无法测知他什么时候才会离开那电线杆。她总是感到奇怪,不知这个男孩子有什么神经病,既不认识她,又不了解她,当然无法谈到“爱”字,那么,这傻劲是为了什么?在家门口,她碰到了住在隔壁的刘太太,一个标准的三姑六婆型的女人,每天最主要的工作是到每个人家里去串门,然后再搬弄口舌是非。江雁容对她行了礼,然后按门铃。 来开门的是她的弟弟江麟,她一共是三个兄弟姐妹,她是老大,江麟老二,最小的是江雁若。雁若比她小五岁,在另一个省女中读初二。江麟比江雁容小两岁,是家里唯一的一个男孩子。江雁容常喊他作江家之宝,事实上,他也真是父亲眼中的宝贝,不单为了他是男孩子,也为了他生会取巧讨好。不过母亲并不最喜爱他。据说,他小时是祖父的命,祖父把他的照片悬挂在墙壁上,一遇到心中有不愉快的事,就到他的照片前面去,然后自我安慰的说:“有这么好的一个孙子,还有什么事值得我发愁呢!”祖父临终时还摸着江麟的头,对江雁容的父亲江仰止说:“此子后必成大器,可惜我看不到了!”现在,这个必成大器的男孩子还看不出有什么特点来,除了顽皮和刁钻之外。但在学?铮墓畏浅:茫淙凰坏愣疾挥霉Γ创用豢嫉轿迕韵鹿衷谒辏墙ㄖ懈咭坏难鲎雍芨殉闳莅敫鐾罚U驹诮闳萆肀吆退壬砀檬执咏闳萃范バ弊帕康剿南掳蜕希缓蟮靡獾暮八鳌靶“印!彼不痘婊胰肥涤刑觳牛鲋谷衔舛涌赡艹纱蠡遥咏胧昶穑腿盟菰谔ㄍ迕宜锱棵畔卵Щ衷谒媸只奖剩丫裱恿恕歉鲂难酆芎枚抑厍楦械暮⒆樱窃诩抑校灿兄帜行缘挠旁礁校靼赘盖鬃钕不端虼耍不崞畚昶畚杲憬忝妹谩2还谕饷妫撬盗怂忝玫幕祷埃⒓椿崮φ葡嘞颉?br> 江麟看到门外是她,就作了个鬼脸说:“大小姐回来了!”江雁容走进来,反身关好了门。江仰止在×大做教授,这是×大的宿舍。前面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花园,虽然他们一再培养花木,现在长得最茂盛的仍然只有棕榈树和美人蕉。走过小院子,是第二道门,里面是鞋的地方。这是一栋标准的式房子,一共四间,每间都无法隔断。前面一间八席的是客厅和江仰止的书房,后面是江仰止和子赵意如的卧室,旁边一间做了江麟的房间兼饭厅,最后面的是江雁容、雁若姐妹的房间,是到厨房必经之路。江雁容了鞋,走上榻榻米,立即发现家里的空气不大对,没有闻到菜饭香,也没听到炒菜的声音。她回头看了江麟一眼,江麟耸耸肩,低声说:“妈妈还在生爸爸的气,今天晚饭只好你来做了!” “我来做?”江雁容说:“我还有一大堆的功课呢,明天还要考英文!”“那有什么办法,除非大家不吃饭!”江麟说。 客厅里,江仰止正背负着两只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个子不高,年轻时是个标准的中国美男子,眉清目秀,红齿白,从读书起就习惯性的穿着一袭长衫,直到现在不变。而今,年轻时的“漂亮”当然不能谈了,中年后他发了胖,但潇洒劲儿仍在,架着一副近视眼镜,书卷气比年轻时更加重了。长衫上永远有粉笔灰和猫,那怕他太太赵意如一天给他换两次衣服(他从不记得自己换衣服),粉笔灰和猫依然不会少的,粉笔灰是讲书时弄的,事后绝不会拍一拍。猫则是他最喜爱的东西,家里一年到头养着猫,最多时达到七只,由于江太太的严重抗议,现在只剩一只白猫。江仰止的膝头,就是这只白猫的,只要江仰止一坐下来,这猫准跳到他身上去呼呼大睡。这些使江仰止无论走到那里,都会成为他特殊的标志。近两年来,由于江仰止的一本著作和讲学的成功,使他薄昂微名,一天到晚忙着著作,到各地讲学,到电台广播。可是,忙碌不能改变他,他依然是从容不迫的,悠然自在的。他有两大嗜好,一是旅行,一是下围棋。前者现在已经很少去了,围棋则不能少,每星期总要到弈园去两三次,这也是他和江太太每次吵架的原因,江太太坚决反对他下棋,认为一来用脑过度,一下就是四、五小时,有损健康。二来江仰止每下必赌彩,每赌必输,江太太省吃俭用,对这笔支出实在心痛。三来江仰止的工作堆积如山,不工作而把时间耗费在娱乐上,江太太认为是最大的不该。所以,每次江仰止下了棋回来,江太太总要生一天闷气,江太太一生气,家里就秩序大,炊烟不举。江仰止看到江雁容回来,就停止了踱方步说:“雁容,你去做一下晚饭吧!” 江雁容看了父亲一眼,江仰止的神态是无可奈何的,不知所措的。江雁容噘了嘴低声说:“我今天最忙了!”“去吧,大女儿该帮帮家里的忙!” 大女儿,做大女儿反正是倒楣的,要做事总最先轮到大女儿,有吃的玩的就该最后轮到大女儿了。江雁容正要走到后面去,门铃又响了,江仰止抬起头来,像得救似的说:“这次该是雁若回来了吧?” 江雁容去开了门,果然是江雁若。江雁若今年十三岁,已经和江雁容一般高,看样子,还可以再长高不少。她和姐姐的个性是完全不同的,江雁容忧郁,她却乐观明快,会撒娇,会讨好。长得也比雁容好看,同样是清朗的眉毛和秀气的眼睛,但她颊上多了一对小酒涡,使她看起来就比姐姐甜。她是江太太的宠儿,江太太爱这个小女儿更胜过爱那个儿子。而江雁若也确实值得人疼爱,从小学到初中,她就没考过第二名,年年都是第一,她得到的各种奖状可以装订成厚厚的一册。而她那张小嘴也真会说话,说得那么甜,让你不喜爱她都做不到。但她的脾气却极像母亲,要强到极点,如果她的目标是一百分,考了九十九分她就会大哭一场。她喜爱的人,她会用尽心机来讨好,不喜爱的人,她就会破口大骂。她是个全才,功课上,不论文科理科、正科副科、音乐美术、体育家事,她是门门都,门门都强,无怪乎江太太爱她爱得入骨了。江雁若还没走到玄关,江仰止就到门口来,对江雁若抬抬眉毛,尴尬的笑笑,低低的说:“雁若,赶紧去哄哄你妈妈,她还在生气,只有你有办法,赶紧去!”“爸爸,谁要你昨天晚上下到十二点嘛!”江雁若埋怨的说,完全站在母亲的那一边说话,她是同情母亲的。不过,她也喜爱父亲,尤其是父亲说笑话的时候。 江仰止笑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有时真怕这个小女儿,说起话来比刀子还厉害,这本事全是她母亲的遗传。江雁若一面鞋一面又说:“早点回来妈妈也高兴,你也少输一点,那个王伯伯早就看中爸爸的弱点了,用话一爸爸,爸爸就一直跟他下,口袋里的钱全下到他的袋里去了!” 江仰止咳了一声,啼笑皆非的说:“胡说!这样吧,将来我把你教会了,你到弈园给我报仇去!”“哼!自己毁了还不够,还想毁孩子是不是?”江太太的声音从卧室里传了出来,显然她已听到了父女的这一段谈话。 江仰止不说话了,心中却有点反感,夫妇生生气倒无所谓,在孩子面前总该给他保留点面子,现在他在孩子前面一点尊严都没有,孩子们对他说话都是毫无敬意的,这不能说不是江太太所造成的。而且,下下棋又何至于说是“毁了”这两个字用得未免太重。江雁若背着书包进了江太太的卧室里,江太太正躺在上,枕头边堆满了书,包括几本国画画谱,一本英文成语练习,和一本唐诗宋词选。江太太虽年过四十,却抱着“人活到老,学到老”的信念,随时都不肯放松自己。她是个独特的女人,从小好胜要强,出生于豪富之家,却自由恋爱的嫁给了一贫如洗的江仰止。婚后并不得意,她总认为江仰止不够爱她,也对不起她,但她绝不承认自己的婚姻失败。起初,她想扶助江仰止成大名立大业,但江仰止生淡泊,对名利毫不关心。结婚二十年,江仰止依然一贫如洗,不过是个稍有虚名的教授而已,她对这个是不能满意的。于是,她懊悔自己结婚太早,甚至懊悔结婚,她认为以她的努力,如果不结婚,一定大有成就。这也是事实,她是肯吃苦肯努力的,从豪富的家庭到江家,她下华服,穿上围裙,亲自下厨,刀切了手指,烟薰了眼睛,从来不叫苦。在抗战时,她带着孩子,跟着江仰止由沦陷区逃出来,每徒步三十里,她也不叫苦。抗战后那一段困苦的日子,她学着衲鞋底被麻绳把手指出血来,她却不放手,一家几口的鞋全出自她那双又白又细的手。跟着江仰止,她是吃够了苦了,她只期望他有大成就,但他却总是把最宝贵最华的时间送在围棋上。孩子是她的第二个失望,江雁容使她心灰意冷,功课不好,满脑子奇异的思想。有时候她是温柔沉静的,有时候却倔强而任,有一次,她责备了江雁容几句,为了江雁容数学总不及格,江雁容竟对她说:“妈,你别这样不满意我,我并没有向你要求这一条生命,你该对创造我负责任,在我,生命中全是痛苦,假如你不满意我,你最好把我这条生命收回去!” 这是女儿对母亲说的话吗?这几句话伤透了江太太的心,生儿育女到底有什么意思?孩子并不感激你,反而怨恨你创造了她!雁容生下来的时候不足月,只有三磅半,带大她真不知吃了多大的苦,但是她说:“你最好把我这条生命收回去!”不过,雁容的话难道不对吗?本来她就该对这条生命负责,孩子确实没有向她要求生命呀!其实,这孩子有许多地方像她,那多愁善感的个性,那对文学的爱好…甚至那些幻想,她在年轻时也有许多幻想,只是长久的现实生活和经验早把那些幻想打破了。但,江雁容却不能符合她内心的期望。江麟是个好孩子,可是他遗传了他父亲那份马虎,不肯努力的脾气,前途完全不在他眼睛里,功课考得好全是凭小聪明,事实上昨天考过的今天就会忘记。他是个小江仰止,江太太看透他以后也不会有大成就的。剩下的一个江雁若,就成了江太太全部希望的集中,这是唯一一个不让她失望的人,功课、脾气、长相,无一不好。这孩子生在抗战结束之时,江太太常说:“大概是上帝可怜我太苦了,所以给我一个雁若!”她说这话,充满了庆幸,好像全天下就只有一个雁若,她从不想这话会伤了另外两个孩子的心。尤其是江雁容,她本是个过份感的孩子。而江太太也忽略江雁容那易感的心,在渴求着母爱。江太太总自认为是个失败的女人,虽然外界的人都羡慕她,说她有个好丈夫,又有个好家庭。她认为全天下都不了解她的苦闷,包括江仰止在内。近两年来,她开始充实自己,她学画,以摩西老太太九十岁学画而成大名来自励,她也学诗词,这是她的兴趣。为了追上,她也念英文。而她全是用心去做,一丝不苟的,她希望自己的努力不晚,渴望着成功。江仰止越使她灰心,她就越督促自己努力。“不靠丈夫,不靠儿女,要自立更生。”这是她心中反复自语的几句话。 年轻时代的江太太是个美人,只是个子矮一点,现在她也发了胖,但她仍然漂亮。她的眉毛如画,浓密而细长,有一对很大的眼睛,一张小巧的嘴。江雁容姐妹长得都像父亲,沉静秀气,没有母亲那份夺人的美丽。江太太平很注意化妆,虽然四十岁了,她依然不离开脂粉,她认为女人不化妆就和衣饰不整同样的不雅。可是,今天她没有施脂粉,靠在枕头上的那张脸看起来就显得特别苍白。江雁若跑过去,把书包丢在地下,就扑到上,滚进了江太太的怀里,嘴里嚷着说:“妈,我代数小考考了一百分,这是这学期的第一次试考,以后我要每次都维持一百分!” 江太太怜爱的摸着江雁若的下巴,问:“中午吃没有?”“了,可是现在又饿了!” “那一定是没吃,你们?绲亩魈虻ィ形绯孕┦裁矗俊闭馓煸缟希捎诮蛔鲈绶梗∫裁桓⒆用桥愕保运嵌际谴窖8#缋锍缘摹?br> “吃了一碗面,还吃了两个面包。” “用了多少钱?”“五块。”“怎么只吃五块钱呢?那怎能吃得?又没有要你省钱,为什么不多吃一点?”“够了嘛!”江雁若说着,伏在上看看江太太,撒娇的说:“妈妈不要生气了嘛,妈妈一生气全家都凄凄惨惨的,难过死了!”“妈妈看到你就不生气了,雁若,好好用功,给妈妈争口气!”“妈妈不要讲,我一定用功的!”江雁若说,俯下头去在江太太面颊上响响的吻了一下。 江雁容穿过江太太的卧房,对江太太说了声:“妈妈我回来了!” 江太太看了江雁容一眼,没说什么,又去和江雁若说话了。江雁容默默的走到自己房间里,把书包丢在上,就到厨房里去准备晚饭。她奇怪,自己十三岁那年,好像已经是个大人了,再也不会滚在妈妈怀里撒娇。那时候家庭环境比现在坏,他们到台湾的旅费是借债的,那时父亲也不像现在有名气,母亲每天还到夜校教书,筹钱还债。她放学后,要带弟妹,还要做晚饭,她没有时间撒娇,也从来不会撒娇。“小妹是幸运的,”她想:“她拥有一切;父母的宠爱,老师的喜爱,她还有天赋的好头脑,聪明、愉快,和美丽!而我呢,我是贫乏的,渺小、孤独,永远不为别人所注意。我一无所有。”她对自己微笑,一种迷茫而无奈的笑。 煤球炉里是冰冷的,煤球早就灭了,她不知道爸爸妈妈中午吃的是什么。她不会起煤球火,站在那儿呆了两分钟,最后叹了口气,决心面对现实,找了些木头,她用切菜刀劈了起来,刚刚劈好,江太太出现在厨房门口了。她望了江雁容一眼说:“放下,我来弄!你给我做功课去,考不上大学不要来见我!”江雁容洗了手,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书桌前闷闷的发呆。一股浓烟从厨房里涌到房间里来,她把窗子开大了,把书包拿到书桌上。窗外,夕阳已下了山,天边仍然堆满了绚烂的晚霞,几株瘦瘦长长的椰子树,像黑色剪影般耸立着,背后衬着粉红色的天空。“好美!”她想。窗外的世界比窗内可爱多了。她把书本从书包里一本本的出来,一张考卷也跟着落了出来,她拿起来一看,是那张该死的代数考卷。刚才雁若说她的代数考了一百分,她就脑萍一百分,江雁容是考不了的,永远考不了!她把考卷对折起来,正预备撕毁,被刚好走进来的江麟看见了,他叫着说:“什么东西?”江雁容正想把这张考卷藏起来,江麟已经劈手夺了过去,接着就是一声怪叫:“啊炳,你考得真好,又是个大鸭蛋!” 这讽刺的嘲笑的声调刺伤了江雁容的自尊心,这声怪叫更使她难堪,她想夺回那张考卷,但是江麟把它举得高高的,一面念着试考题目,矮小的江雁容够不着他。然后,江麟又神气活现的说:“哎呀,哎呀,这样容易的题目都不会,这是最简单的因式分解嘛,连我都会做!我看你呀,大概连a+b的平方等于多少都不知道!”江太太的头从厨房里伸了出来:“什么事?谁的试考卷?” “姐姐的考卷!”江麟说。 “拿给我看看!”江太太命令的说,已猜到分数不太妙。 江麟对江雁容做了个怪相,把考卷交给了江太太。江雁容的头垂了下去,无助的咬着大拇指的手指甲。江太太看了看分数,把考卷丢到江雁容的脚前面,冷冷的说:“雁容,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江雁容的头垂得更低,那张辱的考卷刺目的躺在脚下。忽然间,她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委屈和伤心,眼泪迅速的涌进了眼眶里,又一滴滴落在裙褶上。眼泪一经开了闸,就不可收拾的泛滥了起来,一刹那间,心里所有的烦恼、悲哀,和苦闷都齐涌心头,连她自己都无法了解怎么会伤心到如此地步。事实上,在她拿到这张考卷的时候就想哭,一直憋着气忍着,后来又添了许多感触和烦恼,这时被弟弟一闹,母亲一责备,就再也忍不住了,泪珠成串的涌出来,越涌越多,喉咙里不住的泣,裙子上被泪水了一大片。 江太太看着哭泣不止的江雁容,心里更加生气,考不好,又没有骂她,她倒先哭得像个被待的小媳妇。心中尽管生气,又不忍再骂她,只好气愤的说:“考不好,用功就是了,哭,又有什么用?” 江雁容泣得更厉害“全世界都不了解我,”她想,就是这样,她考坏了,大家都叫她“用功”、“下次考好一点”就没有一个人了解她用功也无法考好,那些数字根本就没办法装进脑子里去。那厚厚的一本大代数、物理、解析几何对她就有如天书,老师的讲解像喇嘛教徒念经,她根本就不知其所云。虽然这几个数理老师都是有名的好教员,无奈她的脑子不知怎么回事,就是与数理无缘。下一次,再下一次,无数的下一次,都不会考好的,她自己明白这一点,因而,她是绝望而无助的。她真希望母亲能了解也能同情她的困难,但是,母亲只会责备她,弟妹只会嘲笑她。雁若和小麟都是好孩子,好学生,只有她最坏,最不争气。她无法止住自己的眼泪,哭得气喉堵。“你还不去念书,哭又不能解决问题!”江太太强忍着气说,她自己读书的时候从没有像雁容这样让人心,别说零分没考过,就是八十分以下也没考过。难道雁容的天份差吗?她却可以把看过一遍的小说中采的对白都背出来,七岁能解释李白的诗,九岁写第一篇小说。她绝不是天份低,只是不用心,而江太太对不用心是完全不能原谅的。退回厨房里,她一面做饭一面生气,为什么孩子都不像母亲(除了雁若之外),小麟还是个孩子,就把艺术家那种吊儿郎当劲全学会了,这两个孩子都像父亲,不努力,不上进,把“嗜好”放在第一位。这个家多让人灰心! 江仰止是听到后面房里的事情的,对于江雁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喜爱,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喜爱。女孩子,你不能对她希望太高,就是读到硕士博士,将来还不是烧饭抱孩子,把书本丢在一边。不过,大学是非考上不可的,他不能让别人说“江仰止的女儿考不上大学!”他听凭子去责备雁容,他躲在前面不想面,这时,听到雁容哭得厉害,他才负着手迈步到雁容的房间里,雁若和江麟也在房里,雁若在说:“好了嘛,姐姐,不要哭了!”但雁容哭得更伤心,江仰止拍拍雁容的肩膀,慢条斯理的说:“别哭了,这么大的女孩子,让别人听了笑话,考坏一次也没什么关系,好了,去洗洗脸吧!” 江雁容慢慢的平静下来,这时,她忽然萌出一线希望,她希望父亲了解她,她想和父亲谈谈,抬起头来,她望着江仰止,但江仰止却没注意到,他正看着坐在椅子里,拿着支铅笔,在一本书后面画的江麟。这时江麟跳起来,把那本书到父亲手里,得意的说:“爸,像不像?”江仰止看了看,笑笑说:“顽皮!”但声音里却充满了纵容和赞美。 江麟把那本书又放到江雁容面前,说:“你看!”江雁容一看,这画的是一张她的速写,披散的头发,纵横的眼泪,在裙子里互绞的双手,画得真的很像,旁边还龙飞凤舞的题着一行字:“姐姐伤心的时候。”江雁容把书的正面翻过来看,是她的英文课本,就气呼呼的说:“你在我的英文书上画。”说着,就赌气的把这张底页整个撕下来撕掉,江麟惋惜的说:“哎呀,你把一张名画撕掉了,将来我成名之后,这张画起码可以值一万块美金。可惜可惜!” 江仰止用得意而怜爱的眼光望着江麟,用手摸摸江麟的满头发,说:“小麟,该理发了!”江麟把自己的头发了一阵,说:“爸,你让我画张像!” “不行,我还有好多工作!”江仰止说。 “只要一小时!”“一小时也不行!”“半小时!”江麟叫着说。 “好吧,到客厅里来画,不许超过半小时!” “!”江麟跳跃着去取画板和画笔,江仰止缓缓的向客厅走,一面又说:“不可以把爸爸画成怪样子!” “你放心好了,我的技术是绝无问题的!”江麟骄傲的嚷着,冲到客厅里去了。江雁容目送他们父子二人走开,心底涌起了一股难言的空虚和寂寞感。窗外,天空已由粉红色变成绛紫,黑暗渐渐的近了。 wWW.nKo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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