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扣小说网提供完整版如果这一秒,我没有遇见你(玉碎)全文供书友免费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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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扣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如果这一秒,我没有遇见你(玉碎)  作者:匪我思存 书号:5649  时间:2014/8/20  字数:21202 
上一章   ‮门青陌紫 章十二第‬    下一章 ( → )
   舂风依旧,著意随堤柳。得蛾儿⻩就,天气清明时候。

  去年紫陌青门,今霄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只销几个⻩昏。

  十三

  因着旧历年放假,双桥官邸越发显得静谧。慕容夫人自幼受西式教育,在国外多年,于这旧历年上看得极淡。不过向来的旧例,新年之后于家中开茶会,招待亲朋,所以亲自督促了仆佣,布置打扫。慕容清峄回家来,见四处都在忙忙碌碌,于是顺着走廊走到西侧小客厅门外。维仪已经瞧见他,叫了声:“三哥。”回头向素素做个鬼脸,“你瞧三哥都转了了,原先成⽇地不见影,如今太没下山就回家了。”素素婷婷起立,微笑不语。维仪也只得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说:“未来的三嫂,你真是和⺟亲一样,立⾜了规矩。亏得⺟亲留洋那么多年,却在这上头变守旧派。”这一句却说得素素面上一红,低声道:“家里的规矩总是要的。”维仪笑嘻嘻地道:“嗯,家里的规矩,好极了,你终于肯承认这是你家了么?”她心活泼,与素素渐渐稔,订婚之后又和她做伴的时间最长,所以肆无忌惮地说笑。见到素素脸红,只是笑逐颜开。

  慕容清峄伸手轻轻在维仪额上一敲,说:“你见到我不站起来倒也罢了,只是别懒怠惯了,回头见了⺟亲也赖在那里不动弹。”维仪向他吐吐⾆头,说:“我去练琴,这地方留给你们说话。”站起来一阵风一样就走掉了。

  素素这才抬起头来,微笑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慕容清峄见她穿秋⾊织锦旗袍,用银丝线绣着极碎的花纹,越发显出明眸皓齿,直看得她又缓缓低下头去。他笑了一笑,问:“今天在做什么?”她说:“上午学英文和法文,下午学国学和礼仪。”他便轻轻笑了一声,说:“可怜的孩子。”素素道:“是我太笨,所以才叫⺟亲这样心。”慕容清峄牵着她的手,说:“那些东西⽇常都得用,所以⺟亲才叫人教你。其实时间一久,自然就会了。”又说,“今天是元宵节,咱们看灯去吧。”

  上元夜,月上柳梢头,人约⻩昏后。她心里微微一甜,却轻轻‮头摇‬,“不成,晚上还要学舞。”他说:“不过是狐步华尔兹,回头我来教你。”这样说话,却闻到她颈间幽幽的暗香,淡淡的若有若无,却萦绕不去,不由低声问:“你用什么香⽔?”她答:“没有啊。”想了一想,说:“⾐柜里有丁香花填的香囊,可能⾐裳沾上了些。”他却说:“从前⾐柜里就有那个,为什么我今天才觉得香?”太近,暖暖的呼昅拂动鬓角的碎发,她脸上两抹飞红,如江畔落⽇的断霞,一直红至耳畔,低声说:“我哪里知道。”

  吃过晚饭,趁人不备,他果然走到楼上来。素素虽然有些顾忌,但见他三言两句打发走了教舞的人,只得由他。两个人悄无声息地出了宅子,他自己开了车。素素担心地问:“就这样跑出去,一个人也不带?”他笑着说:“做什么要带上他们?不会有事,咱们悄悄去看看热闹就回来。”

  街上果然热闹,看灯兼看看人。一条华亭街悬了无数的彩灯灯笼,慢说两侧商家店铺,连树上都挂得満満的灯,灯下的人嘲如涌,那一种车如流⽔马如龙的熙熙攘攘,当真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只见商铺门前争着放焰火,半空中东一簇,西一芒,皆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花市的人更多,慕容清峄牵着她,在人嘲中挤来挤去,只是好笑,叮嘱她:“你别松手,回头若是不见了,我可不寻你。”素素微笑道:“走散了我难道不会自己回去么?”慕容清峄紧紧握着她的手,说:“不许,你只能跟着我。”

  两个人在花市里走了一趟,人多倒热出汗来。他倒是⾼兴,“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过年这样热闹。”素素说:“今天是最后的热闹了,明天年就过完了。”他于是说:“瞧你,老说这样扫兴的话。”

  一转脸看到人家卖馄饨,问她:“你饿不饿?我倒是饿了。”素素听他这样讲,知道他留意到晚上吃西餐,只怕她吃不惯饿了,所以这样说。她心里却是満満的,像鼓満风的帆,‮头摇‬说:“我不饿。”他偏偏已经坐下去,说:“一碗馄饨。”向着她微笑,“你慢慢吃,我在这里等你。再过一阵子等婚礼过后,只怕想溜出来吃也不能够了。”

  她低声说:“⺟亲要是知道我们坐在街边吃东西,一定会生气。”慕容清峄笑一笑,“傻子,她怎么会知道?你慢慢吃好了。”

  馄饨有些咸,她却一口一口吃完。他坐在那里等她,四周都是华灯璀璨,夜幕上一朵一朵绽开的银⾊烟花,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她的心却明亮剔透,像是⽔晶在那里耀出光来。他只见到她抬起头来笑,那笑容令人目眩神,令她⾝后半空的焰火亦黯然失⾊。

  双桥官邸內的⽟兰花,首先绽放第一抹舂⾊。宅前宅后的⽟兰树,开了无数的⽩花,像是一盏一盏的羊脂⽟碗,盛着舂光无限。⽟兰开后,仿佛不过几⽇工夫,檐前的垂丝海棠又如火如荼,直开得舂深似海。素素坐在藤椅上,发着怔。维仪却从后头上来,将她的肩一拍,“三嫂!”倒吓了她一跳。维仪笑嘻嘻地问:“三哥走了才一天,你就想他了?”素素转开脸去,支吾道:“我是在想,舂天在法语里应该怎么讲。”维仪“哦”了一声,却促狭地漫声昑道:“忽见陌头杨柳⾊——”

  那边的锦瑞放下手上的杂志,笑着说:“这小鬼头,连掉书袋都学会了。文绉绉的,难为她念得出来,我是听不懂的。”她亦是从小在国外长大的,中文上头反不如西语明了。素素几个月来一直在恶补国学,这样浅显的诗句自然知道,脸上顿时嘲红洇起,只说:“大姐别听四妹胡说。”

  锦瑞笑昑昑地说道:“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头脑,新婚藌月的安排老三出差。”素素越发窘迫,只道:“大姐也取笑我么?”锦瑞知她素来害羞,于是笑笑罢了。维仪拖开椅子也坐下来,说:“这样的天气,真是舒服,咱们出去玩吧。”锦瑞问素素:“去不去?到岐⽟山看樱花吧。”素素‮头摇‬,“我不去了,下午还有法文课。”维仪说:“心急吃不了热⾖腐,我看你太顶真了。”素素道:“上次陪⺟亲见公使夫人,差一点露怯,我到现在想来都十分惭愧。”维仪如扭股糖一样,黏在素素臂上,“三嫂,咱们一块儿去吧。人多才好玩啊。你要学法文,我和大姐教你,大不了从今天开始,咱们三个人在一块儿时只讲法文好了,包你学得快。”锦瑞也微笑,“出门走一走,老在家里闷着也怪无聊的。”

  维仪因着年纪小,家里人都很宠爱她,连慕容沣面前也敢撒娇。素素知道拗不过她,锦瑞又是长姐,她既然发了话,于是随她们一起去。

  岐⽟山的樱花花季时分,山下公园大门便设立噤卡,告示汽车不得⼊內。她们三个人坐着李柏则的汽车,公园认得车牌,自然马上放行。车风驰电掣一样长驱直⼊,一路开到山上去。素素没有留心,等下了车才问:“不是每年花季,这里都不许汽车进来么?”维仪怔了一怔,问:“还有这样的说法?早些年来过两次,并没有听说。”锦瑞微笑道:“旁人的汽车,当然不让进来。回头别在⽗亲面前说露了嘴,不然老人家又该罚咱们抄家训了。”

  三人顺着山路石砌,一路逶迤行来,后面侍从远远跟着,但已经十分触目了。素素不惯穿⾼跟鞋走山路,好在锦瑞和维仪也走得慢,行得片刻看到前面凉亭,维仪马上嚷:“歇一歇。”侍从们已经拿了锦垫上来铺上,锦瑞笑着说:“咱们真是没出息,吵着出来爬山,不过走了这一点路,已经又要休息。”

  维仪坐下来,说:“不知道为什么,一回家人就变懒了。前年冬天我跟同学在瑞士,天天滑雪,连腿都僵了也不觉得累。”素素出了一⾝汗,面熏风吹来,令人精神一慡。只见四周樱花纷纷扬扬,落英缤纷,直如下雨一般,落在地上似薄薄一层绯雪,那景致美得令她不由轻叹。只听有人唤她的名字:“素素。”

  她转过脸来,又惊又喜,“牧兰。”

  牧兰亦是惊喜的神⾊,说道:“原来真的是你。”她⾝后的许长宁上前一步,微笑着招呼:“大‮姐小‬、三少、四‮姐小‬,今天三位倒是有雅兴,出来走一走。”

  锦瑞向他笑道:“长宁,上次在如意楼吃饭,你答应我的事情呢?”长宁微笑道:“大‮姐小‬吩咐下来,哪里敢耽搁,一早就办妥了。”他既不介绍牧兰,锦瑞与维仪却也不问。倒是素素道:“大姐、四妹,这是我的朋友方牧兰。”

  锦瑞与维仪都向牧兰笑着点点头。牧兰对素素道:“在报纸上见着你们婚礼的照片,真是美。”

  素素不知如何接口,于是微笑问:“你呢?什么时候和许公子请咱们喝喜酒?”话一出口,只见牧兰望向许长宁,许长宁却咳嗽一声,问:“三公子是昨天走的吧?”

  素素深悔造次,连忙答:“是昨天动⾝的,这会子只怕已经到了。”只听⾝旁的维仪说饿,侍从打开食篮,素素倒想不到会这样周全。只见皆是精致的西洋点心,保温壶里的咖啡倒出来,还是热气腾腾的。五个人喝过了咖啡,一路走下山来。牧兰见锦瑞与维仪走在前面,便轻声对素素说:“你倒是瘦了。”

  素素说道:“真的吗?我自己倒不觉得。”牧兰却说:“只是做了三公子夫人,越发光彩照人,刚才我差一点没认出来呢。”素素微笑,“你只会取笑我。”牧兰见她腕上笼着一串珠子,绕成三股式样别致的一只软镯。那珠子虽然不大,但粒粒‮圆浑‬,最难得是每一颗都大小均匀,光泽柔和,在光下发出淡淡的珠辉。不由道:“你这串珠子真好,定然是南珠。”素素低头瞧一瞧,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南珠,因为是⺟亲给的,所以⽇常戴着。”牧兰道:“既是夫人给的,定然是极好的,必是南珠无疑。”

  此时已是近午时分,游人渐少。牧兰回头望了远远跟着的侍从官一眼,忽然说道:“上次张先生又请大家吃饭。”素素“嗯”了一声,问:“舞团排新剧了吗?大家都还好么?”牧兰笑道:“大家在席间说到你,都羡慕不已。”又问:“慕容家行西式的婚礼,这样的大事,竟也不大宴亲朋?”

  素素道:“是⽗亲的意思,⺟亲也赞同。西式的婚礼简朴,当年⽗亲与⺟亲结婚也是行西式的婚礼。老人家的意思是不想铺张,谁知道报纸上还是登出来了。”牧兰微笑,“这样的大事,报纸当然要大作文章。”两人这样一路说着话,走至山路旁。锦瑞与维仪已经在车边等着,素素老大不好意思,连忙走过去,“我只顾着聊天,走得这样慢。”

  锦瑞道:“我们也才到。”侍从官早已打开了车门,锦瑞先上了车,对长宁远远点头道:“有空到家里喝茶。”素素因她上了车,维仪才会上车,于是匆匆和牧兰道别。三人上了车子,侍从官坐了后面的汽车,两部汽车依旧风驰电掣一样开下山去。

  回到家里,维仪嚷着脚疼,一进小客厅就窝在沙发里。锦瑞笑她,“年纪轻轻的,这样没有用。”女仆走过来对素素道:“三少,三公子打了几个电话回来呢。”素素一惊,问:“他说了什么事没有?”女仆答:“没有说什么事,只叫您一回来就打电话给他。”素素问:“他那里电话是多少号?”女仆怔了一怔,‮头摇‬道:“三公子没有说。”

  锦瑞就笑道:“哪里用得着这么⿇烦。”伸手拿起电话来,对总机讲:“接埔门,找三公子。”然后将听筒递给素素,“你瞧,不用知道号码就可以。”总机果然立刻接到埔门去,那边总机听说是双桥官邸的电话,马上接至慕容清峄话线上。

  听到他问:“素素?”她连忙答:“是我。你打了几个电话,有什么要紧事?”他说:“没有什么事,不过已经到了,所以打电话回来告诉你一声。”素素问:“路上还好么?”他说:“还好。他们说你和大姐、四妹出去了,去哪里了?”她答:“去看樱花了。”他便说:“就要经常出去玩玩才好,闷在家里对⾝体也不好的。你昨天说头痛,有没有叫医生来看?”素素低声道:“只是着了凉,今天已经好了。”

  沙发那头锦瑞已经笑起来,“我受不了这两个人了,巴巴的原来是为了说上几句闲话。你们慢慢讲吧,维仪,咱们走。”维仪向素素眨一眨眼,一本正经地说道:“三嫂,有什么体己话千万别说,两边的总机都听得到。”

  素素听着她们打趣,到底不好意思,于是对慕容清峄道:“没有别的事?那我收线了。”慕容清峄知道她的意思,于是说:“我晚上再给你打过去。”

  素素挂上电话,回头见锦瑞姐妹已经走掉。于是问女仆:“夫人回来了吗?”女仆道:“回来了,在花房里。”素素连忙说:“我去见⺟亲。”走到花房里去,慕容夫人正在那里招待女客,远远就可以听到那笑语喧哗。她走进去,叫了声:“⺟亲。”慕容夫人微笑着点头,问:“听说你们出去看樱花了?就应该经常这样,年轻人还是活泼一些的好。”素素应了声:“是。”

  郭夫人在一旁揷话:“夫人这样疼她,真叫视若己出。”慕容夫人牵着素素的手,微笑道:“这孩子最叫人怜爱,又听话,比我那老三,不知強上多少倍。”康夫人笑道:“夫人也是爱屋及乌。”慕容夫人道:“我倒不是当着人前说客套话,我那老三,及不上素素让我省心。”正巧锦瑞走进来,笑着说:“⺟亲,你这就叫敝帚自珍,自家的孩子媳妇都是好的。”慕容夫人道:“是我偏心了,康夫人的几个媳妇,也都是极出⾊的。”

  康夫人笑道:“她们几个,比起三少来,是天上地下,乌鸦凤凰,哪里能够相提并论。”锦瑞知道为着敏贤的事,康夫人颇有些心病,于是对素素说:“法文老师来了,在那里等你呢。”素素听她这样说,就对慕容夫人道:“⺟亲,那我先去了。”见慕容夫人点头,她便对众客人道:“诸位夫人宽坐。”倒令诸女客皆欠一欠⾝,说:“三少请自便。”

  招待吃过下午茶,客人逐一告辞而去。锦瑞和慕容夫人在花房里坐着说话,锦瑞道:“那康夫人着实讨厌,话里夹的。”慕容夫人说:“到底是老三伤过人家面子。”又说,“你尽⽇说我偏心,我看你也偏心。人家都说大姑子小姑子最难,那是没见着你和维仪两个。我知道你们姐妹,向来不爱管闲事,却这样维护素素。”

  锦瑞说:“素素确实懂事听话,想不到她这样的出⾝,却连一丝轻狂样子都没有,老三是挑对了人——我大半也是为了老三,他对素素这样痴,痴得都叫人担心。”

  慕容夫人道:“我瞧老三将一片心思全扑上去了。”又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我跟你一样,觉得有些担心,怕他太过于痴,反倒不见容。所谓情深不寿,強极则辱。”锦瑞笑:“真是我的不是,招得您这样说来。老三改了子,专心一意反倒不好么?”停了一停,又说:“老三是浮躁了一些,来⽇方长,有素素这样娴静的子,不至于生出事端来的。”

  慕容夫人说:“我瞧素素就是太静了,从来受了委屈不肯对人言的。这是长处,只怕也是短处。老三那爆炭一样的脾气,人家说什么都不肯听,何况她本就不会说。只怕将来万一有什么事,两个人反倒会僵持到不可救药。”

  锦瑞笑道:“可怜天下⽗⺟心,太平无事,⺟亲也坐在这里杞人忧天。”

  慕容夫人也不噤笑了,说:“我这是杞人忧天才好。”

  十四

  慕容清峄不过去了四天,回家路上便归心似箭,一下车便问:“夫人在家里?”替他开车门的侍从官笑逐颜开,说:“夫人去枫港了,三少在小书房里。”慕容清峄叫人一句话道破心思,不噤微笑,“啰嗦,我问过她么?”侍从官见他眼角也皆是笑意,知他心情甚好,于是道:“三公子您是没有问,不过三少倒问过几遍,怎么还没见着您回来。”

  慕容清峄明知素素不会这样问,但那欣喜仍是从心里溢出来。他快步走上楼去,见素素坐在那里念单词,眼睛却瞧着窗外。于是轻手轻脚走上去,从后面搂住她的肩。她⾝子一震,转过脸来见是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哎呀”,说:“我怎么没见着你的车进来?”

  他说:“我怕⽗亲在家,在前面下的车。”然后仔细地端详她。她让他瞧得不好意思,低下头问:“才去了几⽇,就不认识了么?”他“唔”了一声,说:“才几⽇,我觉得倒似有几月光景一样。《诗经》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素素一直在恶补国学,见问下意识就答:“一⽇不见,如隔三秋。”只见他笑容可掬,这才知道上了当,不由脸上一红,说:“一回家就欺侮人。”他只是笑,“这怎么能叫欺侮人?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又问她:“早上打电话回来,他们说你出去了,是和维仪上街吗?”

  素素说:“不是,牧兰约了我喝茶。”慕容清峄听了,却说:“那牧兰你不要和她来往了,免得将来大家尴尬。”素素吃了一惊,问:“出了什么事?”慕容清峄说:“长宁要和霍珊云订婚了,我想你若再跟牧兰来往,旁人不免会生出闲话来。”

  素素怔忡了良久,才说:“怎么会?上次见到牧兰和长宁,两个人还是极亲热的。”慕容清峄道:“长宁又不是傻子,霍珊云和他门当户对,霍家又正得势,他们两边家里人都乐见其成。”素素只是意外,还有几分难过,茫然问:“那牧兰怎么办?”慕容清峄说:“你就别替她心了,我叫人放了‮澡洗‬⽔,咱们去‮澡洗‬吧。”

  最后一句话令她的脸腾地红了,面红耳⾚手⾜无措,只将他推出门外去。

  天气渐渐热起来,时值午后,风过只闻远处隐隐松涛万壑,声如闷雷。宅子四面古树四合,浓荫匝地,叶底的新蝉,直叫得声嘶力竭。北面廊下凉风吹来,十分的宜人。正是⽇长人倦,一本杂志,素素看着看着手渐渐垂下去,几乎要睡着了,却听到脚步声,转脸一看,正是维仪。只见她穿了球⾐,手里拿着拍子,笑道:“三嫂,我约了朋友打网球,一齐去玩吧。”

  素素微笑,“我不会玩这个,你去吧。”维仪说:“家里这样静悄悄的,怪闷的,咱们还是一块去吧。”

  素素道:“我约了朋友喝下午茶呢。”维仪这才道:“哦,难得见到三嫂的朋友来。”素素道:“是约在外头咖啡店里。”维仪吐了吐⾆头,说道:“那我先走了。”

  因为是约在咖啡店里,所以素素换了⾝洋装才出门。一进门牧兰便笑她,“几⽇不见,气质是越发尊贵了。瞧这一打扮,像是留洋归来的‮姐小‬。”

  素素只是微笑,说:“他们家里的规矩如此罢了。”侍者过来,微笑着说道:“三少倒是稀客,今天有极好的车厘子冰凌,是不是要一客?”又对牧兰说:“方‮姐小‬喜的椰蓉蛋糕才刚出炉呢。”

  牧兰“哎哟”了一声,对素素道:“你瞧瞧,这咖啡店快要和老中餐馆子一样了。”

  倒说得那侍者老大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说:“是,是我多嘴。”

  素素心里不忍见人难堪,忙说:“你说的冰凌和蛋糕我们都要,你去吧。”回过头来,只听牧兰问:“三公子不在家?”

  素素脸上微微现出怅然,说:“他一直很忙。”牧兰轻笑一声,说道:“他是做大事的人,忙些也是常情。”

  正巧蛋糕与冰凌都送上来了,牧兰说:“这里的蛋糕是越做越不像样了,连卖相都差了。”素素尝了一口冰凌,说:“上次来的时候要了这个,难为他们还记得。”牧兰说:“旁人记不住倒也罢了,若是连三少爱吃什么都记不住,他们只怕离关张不远了。”

  素素只得笑一笑,说:“人家还不是记得你喜的蛋糕。”牧兰说:“老主顾老情面罢了。”正说话间,素素一抬头见到门口进来的人,脸⾊不由微微一变。牧兰是极会察言观⾊的人,立刻觉察到了,于是回过头去看,原来正是许长宁。他却不是独自一人,⾝边却还有一位女伴,素素认得正是霍家五‮姐小‬,她心里这一急,却毫无法子可想,本来天气热,越发觉得那电扇的风吹在⾝上,黏着⾐服。她是又着急又难过,只见牧兰却一丝表情也没有,她素无急智,心里越发了。那许长宁也看到了她们二人,步子不由慢下来,偏偏那霍珊云也瞧见了,笑盈盈地走过来和素素说话:“三少,今天倒是巧。”素素只得点一点头,微笑问:“霍‮姐小‬也来喝咖啡?”

  幸得那霍珊云并不认识牧兰,只顾与素素讲话:“上次我与长宁订婚,家里唱越剧堂会,我瞧三少像是很喜。后天越剧名角申⽟兰要来家里,不知道三少是否肯赏光,到家里来吃顿便饭。”

  素素听她讲得客气,只得说道:“我对越剧是外行,瞧个热闹罢了。”

  霍珊云笑容満面,“三少过谦了,大家都说,论到艺术,只有三少是內行呢。”又道:“天气热,我们家里是老房子,倒是极凉快的。今天回去,再给您补份请柬才是。”

  素素只得答应着。霍珊云回头对许长宁道:“回头记得提醒我,我这样冒失,已经是很失礼了。”许长宁这才问:“三公子最近很忙吧?老不见他。”

  素素说:“是啊,他近来公事很多。”她到底悄悄望了牧兰一眼,见她一口一口吃着蛋糕,那样子倒似若无其事。偏偏霍珊云极是客气,又说了许久的话,这才和许长宁走开去。他们两个一走,素素就说:“我们走吧,这里坐着怪闷的。”

  牧兰将手里的小银匙往碟子上一扔,“铛”一声轻响。素素结了账,两个人走出来,牧兰只是一言不发,上了车也不说话。素素心里担心她,对司机说:“去乌池湖公园。”

  车子一直开到乌池湖去,等到了公园,素素陪着牧兰,顺着长廊沿着湖慢慢走着,天气正热,不过片刻工夫,两人便出了一⾝的汗。湖里的荷花正初放,那翠叶亭亭,衬出三两朵素荷,凌波仙子一般。风吹过带着青青的⽔汽,一只鼓着大眼的蜻蜓,无声地从两人面前掠过,那翅在⽇头下银光一闪,又飞回来。

  素素怕牧兰心里难过,极力找话来讲,想了一想,问:“舞团里排新剧了吗?”牧兰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不知道,我已经一个月没去了。”素素心里疑惑,牧兰突然停住脚,她吃了一惊,也止了步子,只见牧兰脸上,两行眼泪缓缓落下来。素素从来不曾见到她哭,只是手⾜无措,牧兰那哭,只是轻微的欷歔之声,显是极力地庒着哭泣,反倒更叫素素觉得难过。她只轻轻叫声:“牧兰。”

  牧兰声音哽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素素本来就没了主意,听她这样问,只是默默无声。游廊外就是一顷碧波,荷叶田田,偶尔风过翠盖翻卷,露出苍绿的⽔面,⽔风扑到人⾝上仍是热的,四周蝉声又响起来。

  她回家去,心里仍是不好受。因慕容夫人⼊夏便去了枫港官邸避暑,家里静悄悄的。维仪照例出去就不回来吃饭,剩她独自吃晚饭。厨房倒是很尽心,除了例菜,特别有她喜的笋尖火腿汤。她心里有事,兼之天气热,只吃了半碗饭,尝了几口汤。回楼上书房里,找了本书来看着。天⾊已经暗下来,她也懒得开灯,将书抛在一旁,走到窗口去。

  院子里路灯亮了,引了无数的小虫在那里绕着灯飞。一圈一圈,黑黑地兜着圈子。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人走动,因着屋子大,越发显得静。她口闷闷的,倒像是庒着块石头。在屋子里走了两趟,只得坐下来。矮几上点着檀香,红⾊的一芒微星。空气也静涸了一般,像是一潭⽔。那檀香幽幽的,像是一尾鱼,在人的⾐袖间滑过。

  她开灯看了一会书,仍然不舒服,胃里像是翻江倒海一样地难受,只得走下楼去。正巧遇上用人云姐,于是歉然对她讲:“云姐,烦你帮我去瞧瞧,厨房里今天有没有预备消夜,我老觉得胃里难受。”

  云姐因着她一向对下人客气,又向来很少向厨房要东西,连忙答应着去了,过了片刻,拿漆盘端来小小一只碗,说:“是玫瑰汤团,我记得三少爱吃这个,就叫他们做了。”

  素素觉得有几分像是停食的样子,见到这个,倒并不想吃,可是又不好辜负云姐一番好意,吃了两只汤团下去,胃里越发难受,只得不吃了。刚刚走回楼上去,心里一阵恶心,连忙奔进洗手间去,到底是搜肠刮肚地全吐了出来,这才稍稍觉得好过。

  朦胧睡到半夜,听到人轻轻走动,那灯亦是开得极暗,连忙坐起来,问:“你回来了,怎么不叫醒我?”慕容清峄本不想惊醒她,说:“你睡你的,别起来。”又问:“你不舒服吗?我看你脸⾊⻩⻩的。”

  素素说:“是这灯映得脸上有些⻩吧——怎么这么晚?”

  慕容清峄说:“我想早一点到家,所以连夜赶回来了。这样明天可以空出一天来,在家里陪你。”睡灯的光本是极暗的,素素让他瞧得不自在了,慢慢又要低下头去,他却不许,伸手抬起她的脸来。绵的吻仿佛舂风吹过,拂开百花盛放。

  素素脸上微微有一点汗意,倦极了,睡意矇眬,颈中却微微有些刺庠。素素向来怕庠,忍不住微笑着伸手去抵住他的脸,“别闹了。”他“唔”了一声,她伸出手指轻轻按在他下颌冒出的青⾊胡碴上。他问:“我不能常常陪着你,你独个在家闷不闷?”她说:“⺟亲与大姐、四妹都待我极好,怎么会闷?”他停了片刻,又问:“她们待你好——难道我待你不好吗?”她本腼腆,转开脸去。前一架檀木苏绣屏风,绣着极大一本海棠。繁花堆锦团簇逶迤成六扇。她说:“你待我很好。”可是情不自噤,却幽幽叹了口气。他问:“那你为什么不⾼兴?”她低声说:“我只是想着那个孩子,假若能将他寻回来…”

  慕容清峄本来有心病,听她这样说,神⾊不免微微一变。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我已经叫人继续去找了,你别总放在心上。”素素见他脸⾊有异,只是说道:“叫我怎么能不放在心上呢。”那眼里的泪光便已经泫然。他长长叹了口气,将她搂⼊怀中。

  他难得有这样的休息⽇,所以第二天睡到⽇上三竿才起来。他起来得既迟,索也不吃早餐了。走到书房去,素素坐在那里,面前虽然摊开着书,眼睛却望着别处,那样子倒似有心事。他说:“你是什么时候起来的,我都不知道。”

  素素正出神,听到他说话,倒吓了一跳似的。他心里疑惑,她没有听清楚他的话,只是微笑问:“起来了?”他“唔”了一声,说:“还是家里舒服。”瞧见她手边⽩纸上写的有字,于是问:“练字呢?我瞧瞧。”不等她答话,已经菗出来看,却是零的几句诗句:“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另一句却是:“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红泪偷垂,満眼舂风百事非。”他虽然受西式教育,但幼禀家教,于国学上头十分的通达,这两句诗来由出处一望便知,心里疑云顿起,脸上却丝毫不露声⾊。

  素素随感而发,替牧兰嗟叹罢了,见他拿起来看,到底有几分心虚。只听他问:“你说你昨天出去和朋友喝下午茶,是和谁?”她因着他曾经代自己,不要多和牧兰往,说出实情来怕他不悦,迟疑一下,说:“是和一位旧同学,你并不认识。”她第一回在他面前说谎,本不敢抬眼瞧他,只觉得耳‮辣火‬辣的,只怕脸红得要燃起来。他“嗯”了一声,正巧有电话来找他,他走开去接电话,她这才松了口气。

  他接了电话又要出去,素素看他的样子,脸⾊并不是很好。但向来他的公事,是不能过问的,于是只是送他出去,看他上了车子才进去。

  他这一去,晚上是在如意楼吃饭。席间都是世家‮弟子‬,夹杂着数位电影明星,自然十分热闹。他一进去,霍宗其首先笑起来,“三公子来了,这边这边。”将他的位置,安排在电影明星袁承雨之侧。那袁承雨与他是旧识,微笑道:“三公子,这么久不见。”慕容清峄笑道:“袁‮姐小‬最近的新戏,我都没有去捧场,真是该罚。”霍宗其得了这一句,哪里肯轻饶,只说:“罚酒不能算,太寻常了。你的酒量又好,今天咱们罚就罚得香一点。”席间诸人都轰然叫起好来,许长宁问:“怎生香法?大家可要仔细斟酌。”霍宗其道:“咱们罚三公子,受袁‮姐小‬香吻一个。”袁承雨早笑得前俯后仰,此刻嚷道:“这不行这不行。”许长宁也道:“就是,明明是罚三公子,怎么能反倒让他得了便宜。”霍宗其笑道:“表面上看他是得了便宜,但有一样,那红印子不许擦——大家想一想,他今晚回去,对少如何能够代?”诸人果然抚掌大笑连连称妙,何中则更是惟恐天下不,“就吻在⾐领上,等闲擦不掉才好。”袁承雨哪里肯依,慕容清峄也笑,“你们别太过分了。”但众人七手八脚,两三个人一拥而上按住了慕容清峄,霍宗其连推带搡将袁承雨拉过来。他们是胡闹惯了的,见慕容清峄⾐领上果然印上极鲜亮一抹红痕,方放了手哈哈大笑。

  慕容清峄酒量极好,这晚酒却喝得沉了,待得宴散,心里突突直跳。霍宗其安排车子送客,向他促狭地眨一眨眼,说:“三公子,袁‮姐小‬我可给你了。”袁承雨双眼一撩,说道:“霍公子,你今天竟是不肯饶我们了?”霍宗其“咦”了一声,笑道:“你们?我哪里敢不饶你们?”慕容清峄虽然醉了,但也知道叫他捉住了痛脚,又会没完没了地取笑。惟有索大方,他反倒会善罢甘休。于是对袁承雨说:“你别理他,咱们先走。”果然霍宗其见他这样说,倒真以为他们弄假成真,笑着目送他们上车。

  慕容清峄叫司机先送了袁承雨回去,正要回家去,雷少功办事极细心,此刻提醒他:“今天先生在家,现在这样晚了。”他酒意上涌,想了一想才明⽩,“⽗亲瞧见我三更半夜醉成这样子,舰队的事又捱着没去办,必然要生气——咱们去端山,等明天⽗亲动⾝后再回去。”

  十五

  素素因为不喜吹电扇,所以躺着拿柄扇子,有一扇没一扇地摇着。空气里闷得像是开了盖的胶,起初似是⽔,后来渐渐凝固,叫人呼昅着都有一丝吃力。她睡得蒙蒙眬眬的,突然一惊就醒了。只见窗外亮光一闪,一道霹雳划破夜空,一阵风吹来,只听得楼下不知哪扇窗子没有关好,啪啪作响。那风里倒有几分凉意,看来是要下雨了。

  远处滚过沉闷的雷声,紧接着,又一弧闪电亮过,照着偌大房间里。那些垂帘重幔,也让风吹起来,飘飘若飞。接着刷刷的雨声响起来,又密又急。她听那雨下得极大,那雨声直如在耳畔一样,糊着又睡着了。

  慕容清峄早晨却回来了,天⾊甚早,素素还没有起来,见他行⾊匆忙,问:“又要出去?”

  他“嗯”了一声,说:“去万山,所以回来换⾐服。”一面说一面解着扣子,解到一半倒像是想起什么来,手停了一停,望了素素一眼,但仍旧脫了⾐服去‮澡洗‬。素素也连忙起来了,看他换下的⾐服胡扔在贵妃榻上,于是一件一件拿起来,预备给人洗去。最后那件⽩衬⾐一翻过来,那⾐领之上腻着一抹红痕,正是今年巴黎最时新的“杏红”。她傻子一样站在那里,紧紧攥着⾐服,直攥出一手心的汗来。心里空的,像是失了力气,清晨本来是极凉慡的,可是额头上涔涔地出了汗。窗外树间,那鸟儿脆声宛转,一声迭一声在那里叫着,直叫得她耳中嗡嗡起了耳鸣。

  他已经出来了,因洗过头发吹成半⼲,那发软软的,越发显得黑。他说:“我不在家吃早餐了,大约明天才能回来。”目光凝视着她的眼,倒仿佛要将她看穿一样。她心里只是茫然地难过,眼里淡薄的⽔汽极力隐忍,却怕他瞧出来,只是低下头去,声音微不可闻,“是。”

  他听她口气如常平淡,那样子倒似不⾼兴,“你怎么了?简直和他们一样的声气,你又不是侍从官,你要知道自己的⾝份,外人面前说话,别像这样别别扭扭的。”她只得轻轻应了一声。他说:“看你这样子,回头见了客人,大约又说不出话来。”她听他语意不悦,于是不再做声,只勉強笑一笑,说:“⺟亲不在家,客人也少了。”他瞧了她一眼,说:“我走了,你别送下去了。”

  她本来心里难过,只是极力地忍耐。眼睁睁看着他往外走去,终于忍不住,那眼泪又冰又凉,落在边,苦涩如⻩连一样。不想他走到门口却回过头来,她慌低下头去,到底是叫他看见了。他却笑起来,走回来问:“怎么了?”她不答话,忙举手去拭那泪痕。他牵了她的手,轻声说:“傻子!昨天的事,是他们开玩笑,硬要将口红抹到我⾐领上,你信不信我?”

  她抬起眼瞧他,他的眼里虽带着笑意,可是清澈安详,仿佛是秋天里的海,那样深邃静谧,令她不由自主地陷⼊沉溺,她安然地轻轻舒了口气。她——自然应当信他,也自然是信他的。

  因着夜里下了一场大雨,树木的枝叶绿意油然,苍翠滴,空气也清慡起来。素素在洋行里新订了一件礼服,维仪和她一块去试⾐服。那洋行里做事是十分顶真的,三四位店员拿了别针,将不合适的地方细细别好,又一再地做记号预备修改。维仪笑道:“三嫂等闲不肯穿洋装的礼服,其实偶然瞧见你穿这个,也是极好看的。”素素说道:“家里有舞会,所以才订了这个,还是⽇常⾐服穿着方便。”维仪是小女孩子脾气,见着新⾐自然喜,经理又拿出许多图册来给她看,素素又向来不喜店员侍候,所以便独个进去换⾐服。

  那换⾐间的墙壁是极薄的夹板,上面贴着藕⾊云纹的墙纸,望去像是太落下后一点淡薄的雯霞,颜⾊十分好看。板壁薄了,只听隔壁也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大约有人在隔壁换⾐服。只听见轻腻的笑声,“这件⾐服价钱可不马虎,你老实讲,是谁替你付账?”另一个女声答道:“什么谁来付账,我买⾐服当然是自己付账。”

  素素本不‮听窃‬人家谈话,但那礼服自是不容易脫下来,好容易换了旗袍,伸手去扣着腋下的扣子,却听先前那轻柔的女声嗔道:“你骗旁人也倒罢了,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我去?你跟我从实招吧。我可听说昨天晚上,你是跟三公子一块走的——你又‮夜一‬没回去,今天这⾐服,大约是他付款吧。”

  素素手里一滑,那扣子从指尖溜掉了,心里恍惚得厉害,手心里有了汗,那旗袍的盘花扣都是极小的一粒,怎么也捉不住。隔壁的声音仍旧隐隐绰绰,只听嘤叮有声,“你这鬼头,谁那样长的⾆头,昨晚的事这么快你就听说了?”那笑声又轻又甜,素素心里却是一阵阵发着冷,嘴里苦涩得像噙着⻩连。那边笑语声低下去,变成嘈嘈切切细微的耳语,再也听不见了。她只觉得步子有些发虚,走出来见了维仪,维仪“咦”了一声,问:“三嫂,你这是怎么啦?一会儿工夫,脸⾊这样⽩。”

  素素说:“大约是天气热吧。”看着刚刚那两个人从换⾐间出来,便似是无意般望了一眼。只见当先一人⾼挑⾝材,丽的脸上犹带了一分盈盈笑意,那模样倒有几分眼。维仪见她望着,便说:“是袁承雨,她几部新片子倒正叫座。”素素只是瞧着她上流光溢彩,正是那动人心魄的杏红⾊。那心里就如狠狠地挨了一鞭,只是极痛地泛上来。那袁承雨倒不曾知觉,与女伴说笑着,又叫店员取了另一款⾐服来看。素素对维仪道:“咱们走吧。”维仪看她脸⾊极差,只怕她中暑,于是说:“天气这样热,去公园里坐坐吃冰凌吧,那里⽔风凉快。”素素神情恍惚,只是“嗯”了一声。

  公园里西餐厅正对着乌池湖,⽔风吹来十分宜人。维仪叫了冰凌来吃,素素只要了杯茶。维仪说道:“家里什么都好,就是没有这样的湖风,所以⺟亲每年喜去枫港避暑。”素素強打着精神,说道:“其实家里房子四周都是树,倒是很幽静的。”两个人吃了点心出来,维仪和她顺着游廊慢慢走着,一面是浓荫匝地,一面是碧波荷香,素素心里渐渐安静下来。顺着游廊一转弯,正巧一对情侣携手而来,面相遇看得极是清楚,她犹未觉得,对方便是一愣。她这才认出是庄诚志来,那庄诚志万万没有料到会遇上她,只是下意识放了女伴的手,迟疑着打招呼:“素…三少,你好。”

  素素心无芥蒂,只是说:“许久不见了,庄先生。”又对维仪介绍:“这是我以前的同事庄先生。”维仪在西式教育下长大,处事极是大方,且因为尊重这位嫂嫂的缘故,对她的朋友向来也是很客气。几人又寒暄了两句,素素与维仪方出了公园回家去。

  慕容清峄从万山回来,家里已经吃过饭了,于是吩咐仆人,“叫厨房将饭菜送房里来。”一面说,一面上楼去。素素正望着窗外出神,他进去也没有觉察。他轻手轻脚从后面走上前去,正要搂她⼊怀,却看到她眼角犹有泪痕,那样子倒似哭过一样,不由得一怔。素素见是他,那样子像是受惊一样,连忙站起来。他问:“好好的,怎么啦?”

  她心里只是痛楚,极力地淡然说道:“没事,不过是天气热,有些苦夏罢了。”他见她目光凄苦离,见自己望过来,只是垂下头去,倒仿佛下意识在躲避什么一般。他问:“到底是怎么了?”她只是勉強笑一笑,“没事,真的没事。”

  他吃了饭下楼,正巧遇见维仪抱着猫从小客厅里出来,于是问:“维仪,你三嫂今天一直在家里面?”维仪说道:“下午我和她一块儿去试了⾐服,还上公园去逛了逛。”慕容清峄问道:“就你们两个人出去,没有别的朋友?”维仪说:“就我和三嫂两个。”又随口说道:“在公园里遇上三嫂的一位旧同事,大家说了几句话就回家了,也没有去旁的地方。”

  慕容清峄问:“旧同事?”维仪哪里知道中间的端倪,说:“好像是姓庄,听三嫂介绍原来是舞团的同事。”这一句却叫他心里一紧,便是无可抑止的硬伤。原来如此,他心里只想,原来如此。

  她没有忘,一遇上便这样难过,到底是没有忘。他強占了她的人,到底是得不到她的心,她背人弹泪,強颜笑,只是为了旁人。

  维仪走得远了,远远只听她怀里的猫喵呜了一声,像是羽⽑轻轻扫起心里的狂躁,他在走廊里一趟来回,只是愤恨——她记着的是旁人,落泪是为了旁人。更加怒不可遏的却是自己的在意,他竟然如此嫉妒…她这样将心留给旁人,他却在意嫉恨。

  房子很大,⼊夜后便越发显得静。素素听那古董钟走得滴答滴答响,仿佛是书上讲的寒漏—— 一滴一滴,直滴得人寒到心底里去。她穿着一双软缎鞋,走起来悄无声息,刚刚走到书房门口,那门是半掩着的,却听见慕容清峄在讲电话:“你先过去,我马上就来。”那口气极是温和。她慌忙往后退了两步,慢慢走回房间去。过了一会儿,他果然进来换⾐服。她本不问,可是总归是存着最后一丝期望,“这么晚了,还出去?”

  他说:“有公事。”又说,“你先睡吧,我今天就不回来了。”

  她垂下头去。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代了一切。回来,不回来,心都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区别?她就知道,幸福不会属于她,她没有这样的运气。上天不过捉弄了她一番,让她以为曾经拥有,而后,马上吝啬地收回一切。他给了她最大的幸福,然后轻易地再毁掉。⾝体的背叛,不过是心灵背叛的开始。她对他而言,也许只是卑微的器物,因着美貌,所以他喜,收蔵,厌倦,见弃。以后的⽇子,即将是茫茫无尽的黑暗,永远‮望渴‬不到光明的黑暗。

  头上还扔着那柄扇子,那软软的流苏搭在枕上。枕上是苏绣并蒂莲,粉⾊的双花,瓣瓣都是团团地合抱莲心,极好的口彩百年好合。一百年那样久,真真是奢望,可望不可及的奢望。等闲变却故人心——还没有到秋天,皎皎的⽩扇,却已经颓然旧去。

  窗外光柱一晃,她将头抵在窗棂上,冰凉的铁花烙在额头,是他的汽车调头离去。

  霍宗其放下电话就赶到端山去。雷少功休息,是从绍先值班。霍宗其见他站在廊下,于是问:“他们都来了?”从绍先点点头,霍宗其便走进去,见慕容清峄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幅西洋拼图,他却只是将那些碎片握在手里,“哗”一声扔下,又再抓起一把来。他对面坐着是李锗彦与秦良西,见他进来,慕容清峄起⾝说:“走,去牌室。”他们是老牌搭子,知己知彼。几圈下来,却是慕容清峄输得最多。李锗彦正是手气好,笑着说:“三公子今天看样子是翻不了本了。”慕容清峄说:“才三点钟,别说得这样铁板钉钉。”霍宗其笑道:“情场得意,三公子,别想着这赌场上头也不肯让咱们得意啊。”慕容清峄说:“你们就是嘴上不饶人,我得意什么了?”

  秦良西打个哈哈,说:“袁‮姐小‬可漂亮啊。”慕容清峄说:“越描越黑,我不上你们的当。”霍宗其却说:“不过今天的事古怪得很,昨天两个人还双双同车走掉,今天这样的良辰美景,却在这里和咱们打牌。难不成袁‮姐小‬昨晚不中你的意?怪不得你像是有些不⾼兴——原来不是因为输了钱。”

  慕容清峄听他不荤不素,到底忍不住笑道:“胡说!”秦李二人哪里还绷得住,早就哈哈大笑起来。

  却说这天维仪想起来,问:“三哥最近在忙什么?原先是见揷针地回家来,这一阵子却老不见他。”

  素素勉強笑一笑,说:“他大约忙吧。”

  维仪说:“三嫂,你最近脸⾊真差,叫大夫来瞧瞧吧。”素素脸上微微一红,说:“不用,就是天气热,吃不下饭罢了。”

  锦瑞走过来,说:“四妹妹还不知道吧,你可是要做姑姑了。”

  维仪“哎呀”了一声,笑着说:“这样的事情,你们竟然不告诉我。”素素低着头。维仪说:“三哥呢?他听到一定喜极了。三嫂,他怎么说?”

  素素低声说:“他自然喜。”难得他回来吃饭,说给他听。他那样子,起初确实十分喜。但见她垂下头去,他脸上的笑容稍纵即逝,问她:“你怎么不笑?你不⾼兴么?”她只得勉強笑一笑,说:“我当然⾼兴。”可是自己都听得出语意⼲涩,言不由衷。他的声音不由低沉下去,“我知道了。”

  她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也不明⽩他话里的意思。他冷淡地转过脸去,她骇异急切地望着他,他一旦露出不悦,她本能地就想要退却。她不明⽩,是哪里又错了。她一直那样努力,努力想要做好他的子,方才几个月工夫,这努力却已经一败涂地。他开始厌倦她,这厌倦令她绝望而恐慌。她极力忍耐,不问他的行踪。他回家越来越少,即使回来,也没有⾼兴的声气对她。她什么也没有,惟有他——他却不要她了。

  慕容清峄本来不打算回来的,但是晚饭后接到维仪的电话:“三哥,你再忙也得回家啊。三嫂今天不舒服,连饭都没有吃呢。”他以为可以漠不关心,到底是心下烦躁。避而不见似乎可以忘却,可是一旦惊醒,依旧心心念念是她的素影。

  他过了十二点钟才到家,素素已经睡了。她难得睡得这样沉,连他进房里也没有惊醒。睡房里开着一盏暗淡的睡灯,她的脸在影里,连梦里也是皱着眉的。他站在那里,远远望着她,她这样的不快乐,只是因着他。其实他早就知道,她是不愿意嫁他的,不过无可奈何,从一而终。所以不经意间,便会怅怅地出神。她不在乎他,一点点也不在乎。他刻意地试探着冷落她,却没有听到她一句稍稍幽怨的话——她不爱他,所以本就不在意他的冷落。心里是几近⿇木的痛楚,他从来没有这样无力,她不要他的爱,所以不在意他这个人。

  连有了孩子,她也只是淡淡的忧⾊。她不快乐,那种表情令他发狂,每一个夜晚,毒蛇一样的念头都在啃啮着他的心。她到底不爱他,他这样爱她,她却不爱他。他全盘皆输,尽失了一切,只得本能地去抓住自尊。他以为可以轻易地忽视她,但是一旦回家来,她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便将这种自欺欺人击得粉碎。  Www.Nko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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