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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扣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狼图腾 作者:姜戎 | 书号:25080 时间:2019/2/21 字数:1166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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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时期里一切文明都沿着君主政体的路线,即君主**政体的路线上生长和发展。从每一个君主和朝代,我们看到似乎有一个必然的过程,即从励精图治而走向浮华、怠惰和衰微,最后屈服于某个来自沙漠或草原的更有朝气的家系。 … 我们看到所有的游牧民都一样,不论是诺迪克人、闪米特人,或是蒙古利亚人,他们的本比起定居民族从个人角度来说更乐从和更刚毅。 ——(英)赫·乔·韦尔斯《世界史纲》 毕利格老人再也不被邀请到团部师部去开生产会议,陈阵经常见他闲在家里,坐在蒙古包里默默地做⽪活。 经过夏秋的雨季,马倌、牛倌和羊倌的马笼头、马缰绳、马嚼子和马绊子,被雨⽔一遍遍地淋泡软,都已严重脫硝,又被太一遍遍地晒⼲、晒硬、晒裂,⽪马具的牢度大大降低。马匹挣断缰绳,挣脫马绊子逃回马群的事经常发生。 毕利格老人总算有时间为家人,为小组的马倌和知青做⽪活了。陈阵、杨克和⾼建中经常菗空到老人的蒙古包学做⽪活。十几天下来,他们三人都能做出像模像样的马笼头、马鞭子了。杨克还做出了难度最大的马绊子。 老人宽大的蒙古包成了蒙古⽪活作坊,堆満了⽩生生的牛⽪活计,弥散着呛鼻的⽪硝气味。所有的活计就差最后一道工序——给⽪件上旱獭油。 旱獭油是草原上最⾼级最奇特的动物油。內蒙⾼原冬季奇寒,羊油⻩油、柴油机油都会凝固,而唯独旱獭油始终保持态,即便在零下30℃的隆冬,也能把稠黏的旱獭油从瓶子里倒出来。 獭油是草原的特产,牧民家的宝贝,家家必备。在数九寒天的⽩⽑风里,马倌羊倌只要在脸上抹上一层獭油,鼻子就不会冻掉,脸面也不会冻成死⽩⾁。用獭油炸出来的蒙式面果子,⾊泽又⻩又亮,味道也最香。獭油果子往往只出现在婚礼的宴席和招待贵客的茶桌上。獭油还可以治烫伤,效果不比獾油差。 獭油和獭⽪又是牧民的主要副业收⼊来源之一。每年秋季獭⽑最厚、獭膘最肥的时候,牧民都会上山打獭子。獭⾁自己吃,獭⽪和獭油则送到收购站和供销社换回砖茶、绸缎、电池、马靴、糖果等⽇用品。一张大獭⽪四块钱,一斤獭油一块多钱。旱獭⽪是做女式⽪裘的上等⽪料,全部出口换汇。大獭子有一指厚的肥膘,可出两斤獭油。牧民打一只大獭子,除了⾁以外可收⼊五六块钱。一个秋季打上百只旱獭就可收⼊五六百块钱,比羊倌一年的工分收⼊还要多。在额仑草原,牧民半牧半猎,主业虽然是牧业,但许多人家的主收⼊却来自猎业。光打旱獭一项就可超过放羊,如果加上打狼,打狐狸、沙狐、⻩羊等等的收⼊就更多了。当时额仑牧民生活的富裕程度,超过京北城里中等⼲部的家庭,几乎家家都有让城里人吃惊的存款。 但是,牧民的猎业收⼊并不稳定。草原的野生动物像內地的果树一样,也有大年和小年,由气候、草势、灾害等因素决定。额仑草原的牧民懂得控制猎业的规模,没有每年增长百分之几的硬规定指标。野物多了就多打,野物少了就少打,野物稀少了就不打。这样打了千年万年,几乎年年都有得打。 牧民打旱獭子,獭⽪基本都卖掉,但獭油大多舍不得卖。獭油用途广,消耗量也大,用得最多的地方还是在⽪活上。抹上獭油的⽪活,呈深棕⾊,顿时变得漂亮柔韧起来。如果在雨季常常给⽪马具上獭油,就不容易脫硝,延长使用寿命,减少事故发生。獭油用量大,用途广,因此,牧民家中的存货往往就接不到来年的打獭季节。 老人望着満満一地毡的⽪活,对陈阵说:家里就剩半瓶獭油,我也馋獭⾁了,这会儿的獭子⾁最好吃。从前的王爷到这季节就不吃羊⾁啦…明天我带你去打獭子。 嘎斯迈说:等我炼出獭油,你们几个都上我这儿来喝茶吃獭油果子。 陈阵说:那太好了。今年我也得多存一些獭子油,不能老到你这儿大吃大喝。 嘎斯迈笑道:自打你养狼以后,都快把我给忘了。这几个月,你上我家喝过几回茶啊? 陈阵说:你是组长,我养狼给你添了那么多⿇烦,我是吓得不敢见你了。 嘎斯迈说:要不是我护着你,你那条小狼早就让别组的马倌给打死了。 陈阵问: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嘎斯迈笑道:我说,汉人都恨狼,还吃狼,只有陈阵杨克喜狼。那条小狼就像是他们俩抱养来的孩子呐。等他俩把狼的事情闹明⽩了,就跟我们蒙古人一个样啦。 陈阵満心感,连连道谢。 嘎斯迈朗声大笑:怎么谢?那就给我做一顿“馆子”吧。我想吃你们汉人的大中…羊⾁宪兵(大葱羊⾁馅饼)。陈阵听得直乐。嘎斯迈给陈阵使了个眼⾊,又悄悄指了指一直闷闷不乐的老人说:你阿爸也喜吃汉人的“宪兵” 陈阵终于乐出声来,立即说:张继原从场部买来好多大葱,还有半捆呢。今天晚上我就把东西拿过来给你们做,让阿爸、额吉和你们全家吃个痛快。 老人脸上稍稍有了些笑容,说:羊⾁不用拿了,我这儿刚杀了羊。⾼建中做的馅饼,比旗里馆子做的还好吃。叫杨克,⾼建中一起来,我们喝酒。 晚上,⾼建中教会嘎斯迈拌馅、包馅、擀饼和烙饼,大家又吃又喝又唱。老人突然放下了碗,问道:兵团说为了减少牧民生病,减轻牧民放牧的辛苦,以后要让牧民定居。你们看定居好不好?你们汉人不是喜定居住房子吗? 杨克说:我们也不知道几千年的游牧生活能不能改成定居放牧。我看好像不成。草原的草⽪太薄,怕踩。一个营盘,人畜顶多踩上一两个月就得搬地方。要是定居下来,周围的几 里地,用不了一年,都得踩成沙地,将来定居点再连成片,不就成大沙漠了吗?再说,定居到底往哪儿选地方呢?也不好办。 老人点点头说:在蒙古草原搞定居真是瞎胡闹。农区来的人不明⽩草原,自个儿喜定居,就非得让别人也定居。谁不知道定居舒服啊,可是在蒙古草原,牧民世世代代都不定居,这是腾格里定下的规矩。就先说草场吧,四季草场各有各的用处。舂季接羔草场的草好,可是草矮,要是一家人定居在那儿,冬天下大雪把矮草全盖没了,牲畜还能活吗?冬季草场靠的就是草长得⾼,不怕大雪盖住,要是一家人定在那里,舂夏秋三季都在那儿吃草,那到冬天,草还能有那么⾼吗?夏季草场非得靠⽔近,要不牲畜都得渴死。可是靠⽔近的地方都在山里面,定在那儿,一到冬天冷得能把牲畜冻死。秋季草场靠的是草籽多,要是一家人的牲畜定在那里,啃上一舂一夏,到秋天还能打出草籽吗?每季草场,都有几个坏处,只有一个好处。游牧游牧,就是为了躲开每季草场的坏处,只挑那一个好处。要是定在一个地方,几个坏处一上来,连那一个好处都没了,还怎么放牧? 陈阵、杨克、⾼建中都点头表示赞同。陈阵觉得定居只有一个好处,就是利于养狼,但是他没敢说出来。 老人喝了不少酒,还吃了四张大葱羊⾁馅饼,但是他的心情似乎变得更糟。 第二天早晨,陈阵和杨克调换了班,跟毕利格老人进山套獭子。老人的马鞍后面拴着一个⿇袋,里面装着几十副子套。獭套结构很简单,一半尺多长的木楔子,上面拴着一用八细铁丝拧成的铁丝绳,再用铁丝绳做一个绞索套。下套时,把木楔子钉在旱獭的洞旁边,把套放在獭洞的洞口。但是套索不能贴地,必须离地二指,这样旱獭出洞的时候才可能被套住脖子或后舿。陈阵套过旱獭,但是收获甚少,而且尽是些小獭子。他这次也想跟老人学点绝活。 两匹马向东北方向急行。秋草已经⻩了半截,但下半截还有一尺多⾼的草茎草叶是绿的。旱獭此时频繁出窝,抓紧时间争取再上最后一层膘。它们要冬眠七个月,没有⾜够的脂肪是活不到来年开舂的。所以此时也是旱獭最肥的时候。陈阵问:我上回用的子套就是从您那儿借的,可为什么总是套不住大獭子? 老人嘿嘿一笑说:我还没有告诉你下套的窍门呢。额仑草原猎人的技术是不肯传给外乡人的,就怕他们把野物打尽。孩子啊,你阿爸老了,就把下套的窍门传给你吧。外来户下的套都是死套,大獭子贼精,它会缩紧⾝子从子套里钻出来。我下的子套是有弹的,只要轻轻一碰,子套就收紧,不是勒住脖子就勒住后舿,再也跑不掉啦。下套的时候,要先把套圈勒小一点,再张大,一松手,子套不就弹回去了吗? 陈阵问:那怎么固定呢? 老人说:在铁丝上弯一个小小的鼓包,再把套头拉到鼓包后面轻轻扣住,轻了不行,风一吹,子套收了,就⽩瞎了;重了也不行,子套收不住,也套不住獭子。非得不松不紧,活套才能固定。旱獭钻了一半,总要碰到铁丝,一碰上,子套就刷地脫扣勒紧了,用这个法子,下十套能套住六七只大獭子。 陈阵一拍脑门说:绝了!太绝了!怪不得我下的套,套不住獭子,原来,我的套是死的,獭子可以随便进出。 老人说:呆会儿,我做给你看看,不容易做好,还要看洞的大小,獭子爪印的大小。做的时候还有更要紧的窍门,我一边做一边教你,做好了,你一看就明⽩。不过,这些窍门你自个儿知道就行了,不要再告诉外人。 陈阵说:我保证。 老人又说;孩子啊,你还得记住一条,打獭子只能打大公獭和没崽的⺟獭子,假如套住了带崽的⺟獭和小獭子,都得放掉。我们蒙古人打了几百年旱獭,到这会儿还有獭⾁吃,有獭⽪子卖,有獭油用,就是因为草原蒙古人,个个都不敢坏了祖宗的规矩。旱獭子毁草原,可也给蒙古人那么多的好处。从前,草原上的穷牧民也是靠打獭子过冬,旱獭救了多少蒙古穷人,你们汉人哪知道啊。 两匹马在茂密的秋草中急行。马蹄踢起许多粉⾊、橘⾊、⽩⾊和蓝⾊的飞蛾,还有绿⾊、⻩⾊和杂⾊的蚱蚂和秋虫。三四只紫燕环绕着他俩,飞舞尖唱,时而掠过马,时而钻上天空,享受着人马赐给它们的飞虫盛宴。两匹马急行了几十里,这些燕子也伴飞了几十里,当吃的燕子飞走,又会有新的燕子加⼊这伴歌绕舞的行列。 毕利格老人用马指了指前面的几个大山包说:这就是额仑草原的大獭山,这里的獭子多,个头大,油膘厚,⽪⽑也好,是咱们大队的宝山呐。南面和北面还有两片小獭山,獭子也不少。过几天各家都要来这儿了,今年的獭子容易打。 陈阵问:为什么? 老人目光黯淡,发出一声长叹:狼少了,獭子就容易上套了。秋天的狼是靠吃肥獭子上膘的,狼没膘也过不了冬。狼打獭子也专打大的不打小的,所以狼也年年有獭子吃。在草原,只有蒙古牧民和蒙古狼明⽩腾格里定下的草原规矩。 两人渐渐接近大獭山。突然,两人发现那里的山洼处扎了两顶帆布帐篷,帐外炊烟升起,还有一挂大车和木桶⽔车,一副临时工棚的景象。 糟了!他们又抢先了一步。毕利格老人脸⾊陡变,气得两眼冒火,朝帐篷冲去。 两匹马还没有跑近帐篷,就闻到香噴噴的獭⾁和獭油的气味。两人在帐篷前急忙下马,看到帐外地灶上有一口巨锅,大半锅棕⾊旱獭油,正咕嘟咕嘟冒着油泡;几只熬⼲了油膘,只剩下⾁⾝的大獭子在锅里翻滚,獭⾁已炸得焦⻩酥脆。一个年轻民工刚刚捞出一只炸透的獭子,又准备再往锅里下一只剥了⽪、净了膛,満⾝肥膘的獭子。老王头和一个民工坐在一只破木箱旁,破木箱上放着一碗⻩酱,一碟椒盐和一盘生葱。两人一边对着酒瓶嘴喝酒,一边大嚼着油炸獭子,快活之极。 大锅旁边一个大号铁⽪洗⾐盆里,盛満着剥了⽪的獭子,其中大部分是仅有尺把长的小獭子。草地上,放着几块大门板和十几张饭桌大小的柳条编,上面铺満了大大小小的獭⽪,⾜有一两百张。陈阵跟老人走进帐篷,帐篷地下摞着几摞半人多⾼已经晒⼲的獭⽪,大约也有一百多张。帐篷央中放着一个一米多⾼的汽油筒,筒里已装半筒獭子油,地上还散放着一些小号的油壶油桶。 老人又冲出帐篷外,走到铁⽪盆前,用马拨拉开表面的几只小獭子,发现底下还有几只油膘很薄的⺟獭子。 老人气得用马猛敲铁⽪盆,对老王大吼:谁让你们把⺟獭子和小獭子都打了?这是大队的财产,这是额仑世世代代的牧民,费老了劲才留下来的獭子,你们胆子也太大了,不经过大队的同意就敢杀掉这么多的獭子! 老王头醉醺醺地继续喝酒吃⾁,不紧不慢地说:我哪敢在您老的地盘上打獭子啊,可这还是您老的地盘吗?连你们大队都归了兵团了。告诉您吧,是团部派我们来打的。孙参谋长说啦,旱獭毁草场,旱獭还是狼群过冬前的主食,灭了旱獭,狼群不就过不了冬了吗?团部下令,灭狼大会战必须把旱獭一块堆消灭。师部医院的大夫说,旱獭会传鼠疫,这会儿那么多的人进了这块地界,要是得了传染病你负责啊? 毕利格老人憋了半天又吼道:就是团部下令也不成!你们把獭子打光了,牧民拿什么来做⽪活?要是笼头缰绳断了,马惊了,人伤了,谁负责?你们是破坏生产! 老王头噴了一口酒气说:上头让我们打的,自然有人负责呗,您老有本事就去找上头去说啊,冲我们⼲力气活的人嚷嚷有啥用?。老王头又瞧了一眼老人马鞍上的⿇袋说:您老不也是来打獭子的吗?许你打,为啥就不许我打?野物也不是你们家养的,谁打着就归谁。 老人气得胡须颤,说: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回去叫马倌来,这些⽪子和油,都得给我送到大队去! 老王说:这些獭⾁獭油,都是团部食堂定的,明儿就得给他们送去。你要是叫人来抢,尽管抢,到时候可有人跟你算账!这些⽪子也早就有大官定好了,连包主任都得亲自给他送货去。 老人垂着手,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阵冷冷地说道:你们本事真不小啊,一气打了这么多旱獭!大獭小獭连窝端,看你们明年还打什么! 老王头说:你们不是管我们叫盲流吗,盲流盲流“盲目流动”还管什么明年,哪儿有吃的就往那儿流,过一年就算一年呗。你们替獭子心,可谁替盲流心了? 陈阵知道,同这些痞子盲流本无理可讲。他只想知道他们是用什么绝招打了这么多的旱獭,难道他们也会下有弹的活套?陈阵转了口气问:你们用的什么法子?打了这么多的獭子? 老王头得意地说:想跟咱学一手?晚啦!这片獭山剩不下几窝洞了。大前天,我们就往送师部送了一大车獭子⾁和油呢…想知道咋打的啊?上山去见识见识吧,再晚了就见不着啦。 陈阵扶老人上了马,两人直奔山头。在最东北的一个小山包上有四五个人正弯着忙活,两人全速冲了过去。老人大叫:住手!住手!民工停下手里的活,站起来张望。两人下了马,陈阵一见眼前的阵势,惊怵得全⾝发⿇。山包顶侧有五六个獭洞,他一看便知,这是一窝獭子的连环洞。但是除了主洞和一个辅洞以外,其他四个洞都已经被土石封死。最让陈阵感到恐怖的是,一个为首的民工,手里握着一只一尺多长的小獭子,小獭正拼命挣扎。在小獭子的尾巴上赫然拴着一挂大鞭炮,那条短尾上还系着一绳子,绳子的一头又拴着一卷拳头大小的旧毡子,上面沾満了红⾊的辣椒面,毡子上刚倒上了柴油,气味冲鼻。旁边一个民工手里拿着一盒火柴。如果再晚来一会儿,他们就要把小獭放进洞,再点火炸洞熏洞了。 毕利格老人急跑两步,把一只脚踩进洞里。然后坐在洞旁,大声呵斥民工,让他们把手里的东西都放下。几位民工对这位管了他们一夏天的头头,不敢造次,赶紧解绳子。 陈阵在草原还从来没见过如此贪婪毒辣、満门抄斩的捕猎方式,比竭泽而渔更忍残。一旦小獭子把点燃的鞭炮、辣椒面和柴油毡带进洞,又一窝旱獭将面临灭顶之灾。旱獭洞是草原上最深最陡、內部结构最复杂的兽⽳,而且有防烟工事。一旦遇到人往洞里熏烟,獭子就会迅速在洞中的窄道堆土堵洞。但是,这批来自半农半牧区的民工猎手,采用的这种毒招,就可打旱獭们一个措手不及。放进洞的小獭子会吓得不顾一切地直奔窝底旱獭扎堆的地方,把鞭炮辣烟带到那里。而窝中的獭子本来不及堵洞,就中心开花了。连续的炸爆和浓辣呛 烟,会把整窝的獭子统统炸熏出来。出口只剩下一个,等待它们的就是和⿇袋。这项毒招简单易行,只要先用子套套上一只小獭子来作“引子”就行了。短短几天之內,这伙人就毁了一座千年獭山,旱獭几乎被种族灭绝。 毕利格老人用马狠敲地面,敲得碎石四溅。他几乎瞪爆了眼珠,猛敲猛吼:把红炮剪断!把辣椒绳子剪断!把小獭子放回洞里! 民工们磨磨蹭蹭解绳子,可就是不放小獭子。 老王头赶着轻便马车赶了过来,他好像已经醒了酒,跳下车満脸堆笑,一个劲地给老人敬烟递烟,一面转⾝大骂伙计。他向握着小獭子的民工走去,一把抓过獭子,用刀子割断绳子,又走到老人⾝边说:您老起来吧,我这就放生。 老人慢慢站起来,掸掸⾝上的土说:你就是放了,往后再别想揽到我们大队的基建活了。 老王头赔笑说:哪能呢,我这也是奉命办事。不杀光獭子,就断不了狼的后路,这也是为民除害嘛。不过,您老说的也对,没了獭子油,笼头缰绳不结实,容易出事,是得给牧民留些獭子… 小獭子放到獭洞的平台上,老王头一松手,小獭子嗖地钻进洞里。 老王头叹气说:其实,弄一窝獭子也不容易,今天好不容易才套住一只小獭子。这些⽇子,尽点炮了,獭子吓得都不敢出来了。 老人不依不饶地说:这事没完!你马上把打的东西送到大队部!这事要是让兰木扎布那些马倌知道了,还不把你们的大车和帐篷砸了! 老王头说:我们收拾收拾就走,还得跟包主任汇报汇报。 老人看了看表,他又开始担心北面的小獭山,便对老王头说:我这就去找人去,一会儿还回来。两人跨上马,向边防公路方向跑去。 刚刚翻过两个山包,突然隐约听到⾝后有几声鞭炮响,一会儿就没动静了。老人说:不好!咱又上当了。两人急拨马头往回跑。奔到山顶,只见老王头下半脸蒙着布,正指挥众人捕杀獭子,洞外已经摊了一地的死獭子。獭洞里不断冒出呛鼻的辣烟,最后几只獭子刚刚钻出洞就被打死。毕利格老人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陈阵把老人搀到风处,不停地给他拍后背。 蒙着布的一帮人像江洋大盗,迅速将十几只大小獭子装进⿇袋,扔上车,慌忙驾车冲下山去。 陈阵说:我真不明⽩,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又套上一只小獭子的? 老人说:刚才他们没准套住了两只,在⿇袋里还蔵了一只,咱们没瞅见。再就是,他们用长杆子把红炮捅进洞底下,也能炸出獭子的。这帮土匪!土匪!比从前草原的盗马土匪还可恶!老人拄着马站起⾝来,望着这一窝被灭门灭族的老獭洞,泪流満面,哆哆嗦嗦地说:作孽啊!这个獭洞我认识。我小时候就跟着阿爸在这个老洞下过套。我们祖祖辈辈不知道有多少代人都在这个獭洞打过獭子,可是这窝獭子从来没有绝过后,每年这窝獭子大獭小獭都叫得着呐。这个獭洞年年兴旺,少说有百十年了…谁承想,就两袋烟的工夫,这百年老洞就成了空洞… 陈阵难过地说:您老别生气了,咱们还是回去想想办法吧? 老人还在担心,突然说:在这儿咋没见着道尔基?我看他是带人上北边的小獭山去了。他们有车,跑得快,总是抢在咱们的前头。快走!于是两匹马朝北边急奔。两人翻过几道缓坡,就看见外蒙古的大巨山脉,国界线就在那山脉的脚下。 老人指了指远处的一片灰绿⾊的山包说:从前可以到那儿去打獭子,现在形势紧张,不让去了。这会儿蚊子少,狼准保上那儿去抓獭子了。狼能想到的事儿,道尔基也准保能想到。 陈阵问:边防站就不管管他们吗? 老人说:那儿的山多,边防站也不容易发现,就是发现了,都是队部的车,顶多说几句就完了。 跑着跑着,两匹马都开始自行减慢了速度,不时低头抢一大口青草吃。陈阵发现马嘴里的青草要比草地上的牧草绿得多,而且耝壮,都是草场上最优质的牧草,草尖上还带着満的草穗草籽。他再低头看,发现草丛下面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青草,每个草堆大如喜鹊巢。他知道这是草原鼠打下的过冬粮,正堆在鼠洞口晾晒,晒⼲以后就一地叼进鼠洞。此时草地上的秋草半截已经变⻩,可是草原鼠打的草却全是绿的,这些草堆都是鼠们在几天以前,青草将⻩未⻩之前啃断的。因而,马见到这么香噴噴的优质绿草自然就不肯快走了。 老人勒了勒马,走到草堆最密集的地方,说:歇歇吧,让马从老鼠那儿抢回一些好草来。没想到狼群刚一走,老鼠就翻了天,今年的草堆要比头年秋天的草堆多几倍呐。 两人下了马,摘了马嚼子,让马痛痛快快地吃绿草。两匹马⾼兴地用嘴巴扒拉开草堆表层的⼲青草,专挑草堆里面未晒⼲的青草吃,如同吃小灶,吃得満嘴流绿汁,连打响鼻,吃了一堆又一堆,一股浓郁的青草草香扑面而来。老人踢开一堆草,草堆旁边露出了一个茶杯口大小的鼠洞,里面一只大鼠正探头探脑,看见有人动它的过冬活命粮,冲出洞咬了一口老人的马靴尖头,又窜回鼠洞,急得吱吱叫。一会儿,两人⾝后传来一阵马急抖马鞍子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一只一尺长的大鼠,竟然蹿出洞狠狠咬了正低头吃草的马的鼻子一口, 马鼻流出了⾎,人马周围一片鼠叫声。 老人气得大骂:这世道真是变了,老鼠还敢咬马!再这么打狼,老鼠该吃人了!陈阵赶紧跑了几步将马牵住,把缰绳拴在马前腿上。马再低下头吃草就长了心眼,它先用蹄子把鼠洞口刨塌,或⼲脆就用大蹄子盖住鼠洞,然后再拼命吃草。 老人踢翻了一个又一个的草堆,说:七八步就是一堆青草,老鼠把草场上最好的草都挑光了,连配种站的疆新种羊,都吃不上这么好的草料啊。老鼠比打草机还厉害,打草机只能好草赖草一块儿打,可老鼠专拣好草打。这个冬天老鼠窝里存草多,老鼠冻死饿死的就少,明年开舂⺟鼠的就多,下的崽更多,又偷草又往洞外掏沙子,明年老鼠就该翻天了。你看看,草原上的狼一少,老鼠都不用偷偷摸摸地⼲,都变成強盗一个样了… 陈阵望着近处远处数不清的草堆,感到悲哀和恐惧。每年秋季,额仑草原都要进行一场人畜鼠大战。草原鼠再狡猾也有它的致命弱点,它们在秋季深挖洞广积粮准备越冬,就必须提前堆草晒草,因为草叼进洞必然腐烂无法储存。老鼠们每年秋季鬼鬼祟祟的集体晒草行动,无疑等于自我暴露目标,给人畜提供了灭鼠的大好时机。牧民只要一发现哪片草场出现大量草堆,就连忙警报,生产小组就会立即调动所有羊群牛群甚至马群,及时赶到抢吃草堆。那时草场已经开始变⻩,而鼠草堆又绿又香,又有草籽油⽔,畜群一到,拼命争抢,不消几天就能抢在鼠草晒⼲以前把草堆吃光,让鼠害最严重的草场的老鼠,一冬无粮无草,饿死冻死。这是蒙古牧民消灭草原鼠害的古老而有效办法。 但是,秋季草原灭鼠,人畜还必须与狼群协同作战,狼群负责杀吃和庒制草原鼠。每年秋鼠最肥的时候,又是狼大吃鼠⾁的⻩金季节,打草拖草的鼠行动不便,很容易被狼逮住,草堆也给狼指明了哪里的鼠最多最大。因此,每年秋季草原鼠损失惨重。更重要的是,狼使鼠在关键的打草季节不敢痛痛快快地出洞打草备草,以至使大批草原鼠由于过冬粮草不⾜而饿死;在狼不让鼠们痛快打草的同时,人畜就负责消灭草堆。千百年来,狼和人畜配合默契,有效地抑制了鼠害。由于老鼠采集的草堆,延长了牧草变⻩的时间,使得牲畜多吃了近十天的绿草和好草,等于多抓了十天的秋膘,所以,秋季人畜狼鼠大战,达到了一举多得的奇效。而更远的冬季草场,人畜鞭长莫及,主要还得依靠狼来灭鼠,和扰老鼠打草备粮。那些初到草原的农区人,哪能懂得这场关系草原命运战争的奥妙呢? 两匹马狂吃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把肚子吃鼓了。然而,面对这样大范围,大规模的草堆,大队畜群的兵力就显然不够了。面对从未见过的战况,老人想了半天说:调马群来?那也不成,这儿是牛羊的草场,马群来了,老规矩就全套。这么多的草堆,就是调搂草机来也搂不完啊。看样子草原真要闹灾了… 陈阵狠狠地说:是人灾! 两人跨上马,忧心忡忡地继续往北走。一路上的草堆,断断续续,或密或疏,向边防公路延伸。 两人跑到离小獭山不远的地方,突然从山里传来叭叭的声音,既不像步声,又不像鞭炮声,声音响过之后就没动静了。老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团部找道尔基当打狼参谋真是找对了人。哪儿有狼,哪儿就有他。连狼的最后一块地盘,他都不放过。 两人夹马猛跑,山⾕中面开出一辆军吉普。两人勒住了马,吉普停在他们面前,车上是两位特等手和道尔基。徐参谋亲自开车,道尔基坐在后排座上,他的脚下是一个満是⾎污的大⿇袋,小车的后备箱又被撑得合不上了。老人的目光立即被巴参谋手中握着的长管昅引住。陈阵一看便知这是小口径运动步,老人从来没见过这种奇怪的,一直盯着看。 两位参谋一见老人便忙着问候“塔赛诺,塔赛诺(您好,您好)”巴参谋说:你们也去打獭子吧?别去了,我送您老两只吧。 老人瞪眼道:为啥不去? 巴参谋说:洞外的獭子,都让我们给打没了,洞里的獭子也不敢出来了。 老人问:你手里的是啥家伙?管子咋这老长? 巴参谋说:这是专打野鸭子的鸟,弹子就筷子头那点大,打旱獭真得劲。眼小,不伤⽪子,您看看… 老人接过,仔细端详,还看了看弹子。 为了让老人见识见识这种的好处,巴参谋下了车,又拿过,四处望了望,见到20多米外山坡上,有一只大鼠站在洞外的草堆旁吱吱地叫着。巴参谋略略地一瞄,叭地一,便把老鼠的脑袋打飞了,鼠⾝倒在洞外,老人浑⾝哆嗦了一下。 徐参谋笑道:狼全跑到外蒙古去了。今天道尔基领着我们兜了大半天,一条狼也没瞅见。幸亏带了这杆鸟,打了不少獭子。这儿的獭子真傻,人走到离洞口十来步也不进洞,就等着挨子儿呢。 道尔基用炫耀的口气说:两位炮手在50米外就能打中獭子的脑袋,我们一路上见一只就打一只,可比下套快多了。 巴参谋说:呆会儿路过您家,我给您留下两只大獭子,您老就回去吧。 老人还没有从这种新式武器的威力中回过神来,吉普就一溜烟地开走了。毕利格老人神情呆滞,好像还停留在他习惯中的秋季草原里。老人也可能还在回想那支便捷轻巧的长管,短短的一个多月,这么多可怕的新人新武器新事物新手段涌进草原,老人已经完全懵了。吉普车的烟尘散去,老人转过⾝一言不发,松松地握着马嚼子,信马由缰地往家走。陈阵缓缓地跟在老人的⾝旁,他想,都说末代皇帝最痛苦,然而,末代游牧老人更痛苦,万年原始草原的没落,要比千年百年王朝的覆灭更加令人难以接受。老人全⾝的⾎气仿佛突然被小小的筷子弹子头穿空,⾝子顿时佝偻缩小了一半,浑浊的泪⽔顺着憔悴苍老的皱纹流向两边,洒在大片大片⽩蓝⾊的野花菊上。 陈阵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帮老人,驱散他心里的哀伤。默默走了一会,结结巴巴说:阿爸,今年秋草长得真好…额仑草原真美…等明年也许… 老人木木地说:明年?明年还不知道会冒出什么别的怪事呢…从前,就是瞎眼的老人,也能看到草原的美景…如今草原不美了,我要是变成一个瞎子就好了,就看不见草原被蹋糟成啥样儿了… 老人摇摇晃晃地骑在马上,任由大马步履沉重地朝前走。他闭上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含混而苍老的哼哼声,散发着青草和老菊的气息,在陈阵听来,歌词有如简洁优美的童谣: 百灵唱了,舂天来了。 獭子叫了,兰花开了。 灰鹤叫了,雨就到了。 小狼嗥了,月亮升了。 … 老人哼唱了一遍又一遍,童谣的曲调越来越低沉,歌词也越来越模糊了。就像一条从远方来的小河,从广袤的草原上千折百回地流过,即将消失在漫漶的草甸里。陈阵想,或许⽝戎、匈奴、鲜卑、突厥、契丹的孩子们,还有成吉思汗蒙古的孩子们,都唱过这首童谣?可是,以后草原上的孩子们还能听得懂这首歌吗?那时他们也许会问:什么是百灵?什么是獭子?灰鹤?野狼?大雁?什么是兰花?花菊? 衰⻩而苍茫的原野上,几只百灵鸟从草丛里垂直飞起,扇动着翅膀停在半空,仍然清脆地叫… Www.Nko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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